第七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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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要做什么?苗郁惴惴,中学时看过的言情小说片段清晰而快速地闪现。鸟儿在叫,孩子的笑声如细碎的波浪,飘荡在空中。天边的红霞,照出一张张喜悦的脸。齐思贤,你要做什么?

齐思贤眼中浮现出名叫困惑的神色,忽然轻轻摸上苗郁的脸。他的指尖微凉,却又分外地暖。一簇小火苗跳在她心口,烧干了她的喉头,烧软了她的四肢关节。她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尚存一丝活气。

“你……什么?”

“你的脸,被抓伤了?”齐思贤问,“刚刚在警察局被谢美云的妈妈抓的?”

呼吸刹那间凝固了。

苗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漫不经心的口吻:“小伤,不碍事。”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深涌。

“我明天给你拿一盒药,朋友去日本给我带的,祛疤很有效。”齐思贤一脸认真。

一瞬间,苗郁选择了拒绝:“谢谢,不用,我家里……”

她说不出话。

齐思贤的手指还没离开她的耳侧,那一点点的接触就好像是火星,即将成燎原之势。他眼中的碎碎金斑,照得苗郁睁不开眼。

苗郁以为这一瞬间便是天荒地老。没想到,能炸开她和他的,除了时间,还有中气十足的女声。

“小郁!小郁!”

这嗓门太过熟悉,没见到来人的模样,她也知道是谁。方才仿佛有一层玻璃罩隔开他们二人与旁人,这玻璃罩被这河东狮的声波砰地震碎。小区里的笑闹如潮水涌来,浇透了她全身。

齐思贤看向苗郁的身后,神色茫然,手却像是黏住了,迟迟不肯落下。苗郁方才的羞意忽而变作笑意,这人怎么可以那么可爱?

“小郁……”来人气喘吁吁地拉住苗郁,不客气地盯着齐思贤,“你、你……你是哪位?”

齐思贤如梦初醒,退了小半步,手落下时比平时慢了不少,空气中飘荡着恋恋不舍的意味。他被来人的气势压住,局促不安:“您、您好,我……”

苗郁及时伸出援手:“妈,这是我们律所主任,你别太凶。”不等母亲说话,她又追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敢说吗?你爸已经拦我好几天了。”苗郁的母亲保养极好,明黄色的大衣让她成为小区最耀眼的花,眼角细细的皱纹和额角的汗珠不动声色地出卖了她的年龄,她叉腰看着苗郁,“你离婚了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害得我在家担惊受怕的,生怕你是出了什么事。你爸也是,说什么你能处理好,让我别来烦你。我哪里放得下心。到底怎么回事?沈冲为什么不要你了?他要是欺负你了,妈妈不要命也给你讨回公道。”

这哪儿跟哪儿啊,离个婚好像是吃了天大的亏。苗郁哭笑不得,又有些尴尬。她说:“妈,你真要在这儿宣扬你女儿离婚的事?”

苗母原本堆了一肚子的气,见女儿精神还好,并没有太消沉,心放下了大半,说:“好好,回家说回家说。”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苗郁正要走,忽然转头,上下打量齐思贤,“你、你是学校的主任?小郁的领导?”

学校?苗郁突然想起,家里人不仅不知道她离婚的事,连她辞了学校的工作也不知道。

旁边,不明所以的齐思贤客气地笑:“阿姨好,我姓齐。我、我不是苗律师的领导,我只是……”

苗母后知后觉地笑了笑:“主任就是领导,没什么,没什么。齐主任那么年轻就当领导,比我们小郁厉害多了。”

齐思贤被这莫名的夸奖弄得更加尴尬,求救似的看了苗郁一眼,苗郁会意,拉着母亲说:“妈,回去吧,今天齐主任是顺道送我回来。”

“怎么能这样麻烦领导,你也太不懂事了。”苗母打量了齐思贤,拿不准应该以什么口吻招呼。叫小齐?似乎太随意。叫领导?他们之间的年龄差用这个叫法也不太合适。叫主任?这跟叫领导有什么区别?

齐思贤听见“领导”两个字就发怵,忙告辞:“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阿姨。”他看向苗郁,“你……你好好休息。”

他匆匆离开,背影似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也是,苗郁知道,母亲的威力无人可挡。她深吸一口气,帮妈妈拉过行李箱:“妈,我不是挺好吗?你过来做什么?”

“离婚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家里,电话打了这么多次,你也不说。”苗母开始埋怨女儿,“我和你爸多担心你,你知道吗?”

“就是知道你们担心才不说的,反正事情都这样了,我一个人还轻松点。”苗郁轻描淡写地说。

“好好的,为什么离婚?”苗母追问。

电梯间就母女二人,苗郁叹口气:“沈冲出轨了。”

“什么?”苗母的声音陡然升高,震得苗郁耳膜嗡嗡直响。她后悔,早知道回家再说,免得耳朵遭罪。

“他找了什么人?他出轨?他提出的离婚?”苗母气得发颤,大有立刻冲去找沈冲算账的架势。

苗郁拿出钥匙开房门:“这些问题不重要,都离婚了。现在房子是我的,这几年的积蓄他都给了我,我没什么吃亏的。”

房门自动打开,唐博雅露出笑脸:“小老师你回来了,我做好饭了。”

苗郁很惊讶,她妈妈更惊讶:“她……她是谁?”

苗郁忙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唐博雅,现在和我在同一个律所。”

唐博雅立刻甜甜地叫了声“阿姨好”,帮忙拿进行李箱,倒水给苗母。苗母却是“啊”了一声:“什么?你又回去当律师了?”

“是啊,我忘了告诉你和我爸了。”

“教书哪里不好了,轻松不累,还有假期。”

苗郁撇撇嘴:“律师有什么不好,钱多,时间够支配,比在学校朝九晚五好多了。”

苗母一脸痛心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想要说女儿两句。想着有外人在,总得给女儿面子,她只好咽下这口气,端着杯子喝水。好半天,她才想起问正忙着端菜端饭的唐博雅:“小姑娘,你也是律师吗?”

“我是律所的助理,现在还没有执业。”唐博雅的声音从厨房里飘出来,“小老师很厉害的,现在好多人指明要她代理案子。”

苗郁暗笑,唐博雅机灵,人捧人才是上策。

苗母叹气:“你们女孩子,求个安稳就好了,当律师太累。对了,小唐,你家住哪儿?”

苗郁叫母亲洗手吃饭:“妈,她租的房子失火了,我让她暂时住在我这儿,找到地方她就搬出去。”

苗母吓了一跳:“孩子没事吧?没受伤吧?”

唐博雅不自在地笑笑:“没事,就是东西烧没了。多亏小老师收留我,要不然我这几天都要流落街头。”

苗母见桌上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得当,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都有,忍不住叹口气:“小郁就是不太会做家务,要不然也不会离婚。”

唐博雅一缩脖子,不敢接话。苗郁警告:“妈,你要觉得离婚不是好事,就别挂在嘴边。”

“我说错了吗?都是我惯的你,从小不做事。不是我说,这家里要是有烟火气,男人才不会到处偷吃。”苗母见桌上的小菜色彩丰富,米饭不硬不软,忍不住夸,“小唐你真是手巧,有男朋友了吗?”

唐博雅摇头:“没呢。等我成了业内大拿,男朋友会有的。”

苗母猜不出“大拿”的意思,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女孩子,一定要早点找男朋友,早点安定下来,早生孩子早享福。那么累做什么?”

要在外面遇着这种理论,唐博雅准绝不客气地回嘴,但说这话的是小老师的妈妈,她也只有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敷衍着点头。

“妈,吃饭。”苗郁说,对唐博雅说声谢谢。

苗母叹气:“哪里吃得下。你结婚后,我和你爸还想着等你生了孩子帮你带,现在外孙没了,女婿也跑了。”她想起了什么,突然放下碗筷,很认真地问,“今天送你回来的,你们领导,多大了?”

唐博雅差点被米饭呛死,连声咳嗽。苗郁瞪大了眼:“妈,你别乱想好不好,他只是顺道送我回来。”

“送你回来还聊那么久?我都看到了。”苗母说,“我觉得啊,他对你有意思。”

唐博雅头也不敢抬,埋在碗里只顾着吃。苗郁说:“妈,你别乱说。他比我小一岁,没有的事。”

“年龄不是问题,只要人品好。”苗母又开始叹气,“男人人品好是最重要的,要知道疼老婆。我看他跟沈冲不是一路人。”说着,苗母眼睛突然亮起来,一拍手,“对啊,小伙子挺不错的啊,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多好,多配你。”

饭桌的这边,唐博雅丢下了一句“我吃好了,小老师、阿姨慢慢吃”,端着碗便往厨房跑。虽然她很舍不得蒸得嫩嫩的芙蓉鸡蛋,但是这些私密对话,小老师一定不想让她听太多。

苗郁松了一口气,暗暗感激唐博雅的体贴。见母亲还在唠叨,苗郁敲碗警告:“妈,你别说了。他就是律所的主任,跟我没别的关系,你也别想太多。”

“哪有同事对你伸手摸脸的?”苗母摆明了不信,“我都看到了。”

苗郁一窒,使出胡搅蛮缠的劲抵死不认:“你不是老花眼吗?看错了吧?”

苗母被女儿气到,连吃好几口菜。苗郁也没再多说,收拾了碗筷,又抱出新被子。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妈,这几天你跟我睡,博雅睡客房。”

苗母打开电视,追正在看的宫斗剧,匆忙点头算通过。唐博雅趴在书桌上,正在整理明天立案要提交的证据,她将损毁证明、公安出具的证明依次打印,每一页的角上都用铅笔做好编码。苗郁走来,随意地看了看:“起诉书改好了吗?”

“改好了,小老师你看。”

苗郁点点头:“拿个文件袋,按顺序放好。明天早上七点起床,我们去法院。”她手头也有一个案子,要去同一个法院立案。

“法院少去,阴气重,对身体不好。”苗母听了一耳朵,连忙很认真地叮嘱。

执业律师苗郁以及未来的职业律师唐博雅默默揉了揉膝盖。

唐博雅要起诉房东,依照合同的规定,房东要赔偿违约金,受理法院就是出租屋所在地的法院。这所基层法院出了名地案子多,每天在立案庭门口立案的人排起长队,曲曲扭扭的,把人行道都占了大半。去得晚了,等到太阳落山也立不上案。有心想发火,看立案庭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比狗还累,办事的人们也只好怪自己腿脚不够利索,第二天早点去。

苗郁和唐博雅年轻,起个大早,也没赶上第一个位置。好在唐博雅穿了球鞋,立案庭的门一开,她就如风一样冲到前面,抢到了第4号,帮苗郁抢到了第5号。

法院只有4个立案窗口,唐博雅先办立案手续,苗郁等了一会儿也轮到了。她手里是个保险合同纠纷,原告是一起交通事故的受害人,对保险公司的赔付不满,所以起诉到法院。造成交通事故的车辆和驾驶人又分属不同的公司,提交被告身份证明时,花了不少时间,不过好在总算立上案了。

感谢立案登记制,不用再跑第二趟。

苗郁办完事,回头一看,唐博雅还没办完,正与工作人员争论着什么。苗郁走去,问:“案子立上了吗?”

唐博雅惊吓地转过头,见苗郁在询问,忙说:“立了立了。我……还有些材料没有带来,我明天再来提交。”

苗郁有些不解:“昨天不是整理得好好的吗?怎么遗漏了?”

“我放在所里了。”唐博雅慌乱地收好柜台上的一堆通知书,一股脑地塞进包里。苗郁提醒她:“别慌,慢慢收,检查一下。”

唐博雅说:“我检查好了,收拾好了。”

她的态度很奇怪,苗郁微皱眉。既然她这么说,苗郁点了点头:“走吧。”

唐博雅追上苗郁:“小老师,我要回律所,齐主任有两个案子我和宋乾在跟进。”

苗郁原本也想回去的,忽然想起昨天齐思贤的眼神,那不是单纯的关心,超越了同事的关系,她很明白。

“我就不去了,今天要去一个公司取证。”苗郁扯了个谎,尽管事实也是如此。她手头有个案子,原告方原本向法庭提供了一份财务往来证据,在庭审时却否认其真实性。苗郁便代表被告方,向法庭申请调查令,亲自前往财务审计公司调取证据。

取证颇有些波折。财务公司与原告方常年合作,面对苗郁的申请,负责人一开始一般是拒绝的态度,声称已经提供了一次,拒不提供第二次。苗郁懒得啰唆,直接问:“法院的调查令在你这里是不是没作用?”

负责人依旧要拒绝。苗郁收起调查令就要走:“行,那我就直接申请法院来调取。”

律师调取和法院调取,听着差不多,后果可能千差万别。财务公司的法务起身拦住苗郁:“苗律师,有话好说。”一边对负责人狂打眼色,别惹来大麻烦。

一番劝说,公司负责人不情不愿地拿出原告方的财务往来证明,苗郁算是了结了一件事。她问了宋乾,齐思贤现在不在律所里,苗郁便想回律所,把材料放好,等待下次开庭。

没想到,宋乾提供了错误的情报。苗郁一进律所,正与齐思贤打个照面。

齐思贤见了她,一怔后,目光竟有些闪烁,旋即招呼她:“苗律师,麻烦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嗬,男人,没人的时候摸她的脸,有人的时候就叫她苗律师。苗郁瞥见唐博雅正在电脑前奋力打字,宋乾也在整理资料,顺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有事吗?”苗郁坐下,问。

齐思贤递过他的平板电脑,示意她看。苗郁迟疑地接过,惊讶浮现在眼中:“简历?律所要进新律师吗?”

“最近律所业务很好,我想是时候多招几位律师了。苗郁,你怎么看?”

苗郁随手一划拉,招聘APP里,投来的简历数量还是挺多的。她没细看,直接把平板电脑还给齐思贤:“我不方便提供意见,齐主任决定就好。”

这话听上去云淡风轻,只有苗郁知道有多少赌气的成分在里面。齐思贤没有接过平板电脑,目光锁定苗郁的脸:“苗郁,你愿意成为律所的合伙人吗?”

“我?”苗郁这次真的惊诧了,“为什么说这个?”

齐思贤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认真地说:“我希望你能长久地留在律所里,与我一起。”

一开始,苗郁是蒙的。长久地跟他一起,做什么?一起为法治建设添砖加瓦吗?当她惊觉齐思贤此刻的眼神已是深沉得藏下大海,她突然听见花开的声音。

此时,办公室的窗帘在轻柔地飘荡,阳光照见书柜里满满的书,厚重的封皮上,烫金的字映射出细碎的金光。空气中,荡漾着似乎严肃,又似乎是暧昧的气息。他的脸,慢慢地,熟透了。

法律男的表白,总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

苗郁嘴唇微微地动了动。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没想到,齐思贤会向自己表白,选择此刻,此时。

窗外投进的阳光渐凉,苗郁忽然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出慌乱的声音:“对不起,齐主任,这事我还没考虑过。”

比她更快的,是齐思贤阻拦的身影。苗郁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他会做什么,难不成他会学霸道总裁?若真要如此,她是叫“非礼”呢,还是直接报警说自己遭到了性骚扰,或者……就那么算了?

苗郁正犹疑不定,齐思贤已经开口了,带着急迫:“苗郁,我……”

“你不用说了。”

齐思贤愣怔,眼中浮现出尴尬。

苗郁不喜欢被选择被把控的感觉,预料到他即将说出口的话,脱口而出打断了他。只是,他受伤的表情让苗郁心底莫名柔软。

窗外的风又悄悄地溜进来,微凉,却又温暖。一瞬间苗郁想到了很多,心情起落如潮。随即又清醒过来,他们之间并非坦途,还有好几道看不见的阻碍。

但是,她不想放弃。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苗郁开口了,嗓音分外地软,眼神柔和得如一汪秋水,全然是另一个她,“我只是……感觉……太突然。”

静谧层层荡漾开,两人却不尴尬。齐思贤松了一口气,唇角与眼角柔柔地弯起来。至少不是直接拒绝,还有戏。

“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苗郁的口吻很轻松,像是开玩笑,也像是要郑重接纳,她退了半步,歪着头看齐思贤,眼中闪过一丝天真顽皮,“谢谢。”

齐思贤顿感肩头轻松,笑意重新回到他眼里。

“好,我等你。”

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我都全心对待。

“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苗郁想离开,齐思贤突然叫住了她。

他露出思考的神色:“那个……小唐起诉房东的事,立案了吗?”

苗郁点头,不太懂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齐思贤低头,复而抬头,说:“她向法院提交了证据吗?”

“立案的时候应该都给了,今天去的法院。”苗郁说。

齐思贤递给她手机。

苗郁困惑,刚刚给自己看平板电脑,现在看手机,下一个是什么?房产证吗?

别乱想。

齐思贤给她看的是一份拍下的租赁合同,格式正确,内容完善,甚至包括了租赁房出了意外事故后房东应该如何赔偿的条款。苗郁问:“这份合同,怎么了?”

“我之前在打印机那儿看到的,你看。”齐思贤给她指了一处,“租赁房屋的地址,是小唐租住的地方。”

“是保存的图片证据吧,需要打印出来提交。”苗郁刚如是说,忽觉得不太对劲,今天上午,唐博雅明明白白地说,证据都提交了。合同是证明她与房东有租赁关系的重要证据,她不可能不提交。

齐思贤说:“而且,我看得很清楚,是文档打印,不是图片打印。”

律师的职业本能,让苗郁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差别。图片打印是直接把图片打印出来,造假成本高、难度大,作为证据的证明力强。而文档打印的证据就不好说了,文档谁都可以修改,谁知道是真是假?而齐思贤手机里的图片,明显是一张打印的文档,而不是图片。

这份证据极有可能是伪造的!

“我找她去!”苗郁微怒。

齐思贤忙拦住她:“等等。”

“这是伪造证据!”苗郁的怒气开始积蓄,“她现在还不是执业律师,就想用这种歪门邪道打赢官司。真有面临诱惑的那一天,她会怎么选?会怎么做?”

她突然住了声。齐思贤半举双手,眼神无辜极了。

“对不起,我太生气了。”

齐思贤拉她坐到沙发上,说:“你要不要先仔细看看合同?如果真是假证据,再和小唐好好谈谈?我的话,她不一定听。”

拿起齐思贤的手机,苗郁把图片反复放大、细看,手指停在其中一个条款上,点了许久。

“这条有问题。”苗郁说,“一般来说,房东和租客不会约定租赁房出了意外后的赔偿,金额也不会固定在某个数额上。五万?不可能这么高,几千才有可能。至少我经手的房屋租赁纠纷中,不会出现这样的条款。”

这的确是律师的经验敏感。齐思贤问:“你准备怎么办?”

“先谈。如果她还执迷不悟,我向法院举报。”苗郁当即下了决心。

齐思贤不太赞同:“在法庭上,对方也能提出证据吧,对真实性和证明力提出反驳。”

“房东家也烧得差不多了,能不能找到合同都是个问题。”苗郁冷静地分析,“她拿出合同,房东怎么反驳?说这合同不是当时签订的?证据呢?”

“总得有签字吧……”齐思贤说。

的确,没有双方签字的合同就是废纸。齐思贤只拍了合同的第一张,后面的没看到,没办法下结论。苗郁沉思了一下:“我跟她说说。”

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理办法。齐思贤也赞同:“好好说,别伤了她。毕竟她的小猫失踪了,从情感上说,她这样也能理解。”

苗郁望着他,笑了:“刚开始你不是反对她起诉房东吗?现在怎么对她同情起来了?”

“前段时间有个朋友找我咨询,其实标的也不大,就是楼上漏水。双方闹过不愉快,所以各不相让。就是不到两千元的事,我朋友一定要让我代理这个案子,代理费都不止两千。”

“判决结果出了吗?”

齐思贤呼出口气:“今天上午拿到了判决书,我朋友输了。”

“还上诉吗?”

“当然要。”齐思贤说,“他自己也知道,官司打成这样,付出的精力和成本远远超过原本应该有的,他只是不甘心。”

这便是打斗气官司。钱不重要,时间不重要,争个输赢最重要。苗郁呼出气,唐博雅只是想用起诉的方式,补偿失去小猫的伤痛。但是,其情可悯,其行有过,决不能姑息。

“好,我想想怎么跟她说。”苗郁看了看窗外,阳光已从灿金变作暗黄,她忽觉时光飞逝得太快。她对齐思贤笑了笑,想起之前的话题,站起了身。

齐思贤微笑,似有腼腆。

苗郁的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等了片刻没听见挽留之声,她用劲拧开。咔嚓,身后仍是沉默。

嗬,男人。

手机不经意间嘀嘀响起,未解锁的屏幕上,一行字清晰入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苗郁一笑,收回手机,款款走到办公桌前。另一旁,唐博雅在等她,目光中似乎有探究。苗郁招呼道:“走吧,我们回家。”

唐博雅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看苗郁专注开车的侧影,她一直惴惴不安,但苗郁一直没问,只跟她聊八卦、天气,话题十分轻松。

大概,应该,可能没事了吧?

苗郁突然问:“你和房东签的合同,提交给法庭了吗?”

“交了。”唐博雅脱口而出。

趁着等红灯的空当,苗郁偏转过头看她:“你的大部分东西不是都烧毁了吗?”

“我……我当时放在家里了,火灾当天我就让我妈给我寄过来了,原件。”唐博雅刚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心开始突突地跳。

说错话了。

苗郁投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唐博雅开始心惊肉跳,耳边莫名响起一阵嗡嗡声。她以为苗郁要说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一路就这般沉默着。

回到家里,苗母已经做好了饭菜。一见两人,苗母忙招呼:“快快,洗手吃饭。”

“哇,阿姨的手艺真好。以后我要是有这样的手艺,就不怕嫁不出去了。”唐博雅大夸苗母,苗母心情大好,笑着说:“小唐这么会说话,哪里愁找不到男朋友。”

苗母话锋一转,望着苗郁直叹气:“小郁就亏在不会说话,从小就是直性子,拗脾气,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好不容易结了婚,她又……唉。”

苗郁端着饭碗出来了,听这话,不满地说:“妈,我又哪里惹你老人家生气了?”

“哪里都惹我生气。”苗母一边分发筷子,一边唠叨,“沈冲出轨是对不起你,但是你不会跟他好好说吗?”

“好好说能改变他出轨的事实吗?”苗郁给苗母夹菜,“吃饭吃饭,别说不高兴的事。”

唐博雅紧张了一天,实在抵抗不住可口的饭菜,埋头大吃。苗母说:“出轨嘛,男人和小三都有责任,你也不能老是指责沈冲。”

“是啊,是冯佳梦拿刀逼着他上……出轨的。”苗郁本想再多说点,看在满桌子都是她喜欢的菜的分上,选择少说两句。

苗母不满地嘀咕:“又不是什么大错,总得给人个机会改正一下嘛。”

苗郁停住了手,筷子在饭粒里缓缓地拨弄。唐博雅心里有事,飞快地偷看了苗郁一眼,美味的家常菜肴顿时味同嚼蜡。苗郁望着妈妈:“妈,离婚后我仔细回忆了很久,沈冲出轨,是必然的结果。在他出轨前,已经有预兆,只是我没发觉。”

苗母听着女儿话里有话,忙说:“吃饭,吃饭时别说这么多。”

“妈,你听我说。”苗郁索性放下筷子,说,“之前,他有个案子,证据上有些不足,他就做了一些事,通过在证人证言上做手脚,加重被告的责任,最终判决下来后,原告获得了比预料中更多的赔偿。我知道整个过程,但没有阻止他。的确,那个当事人很可怜,安装广告灯箱的时候从3楼摔下来,需要赔偿金治病,但是,再充足的理由,也不是他做错事的借口。”

唐博雅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数着饭粒。冷不丁,苗郁叫她:“博雅,你觉得呢?”

“我?我没什么想法。”唐博雅装出努力思考的样子,“律师是要维护当事人利益的,我觉得沈律师争取赔偿的方法……其实很多律师也在用,他们也没受到惩罚。”

苗郁反问:“很多人用,所以就可以采用吗?”

唐博雅心一紧,呼吸顿时乱了节拍,讪讪地说不出话。她想抬头,但苗郁那似乎能洞察到她心底的目光,压得她难以喘气。

苗母不明所以,还以为苗郁在考察唐博雅,忙说:“哎哎,算我多嘴,下了班就别想那么多。好好吃饭,说这些做什么呢?”

唐博雅抬起头,见苗郁的目光意味深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但是,小老师,你在课堂上也告诉过我们,审判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正义也不会如约到来。有的事从程序上看是错误的、非法的,但是最后的结论是正义的。我希望正义如约而至,而不是需要的时候迟迟不到。”

“辛普森一案,我记得你分析得很好,培根的话也是引用了多次。”苗郁慢条斯理地说,“你忘了吗?”

唐博雅语塞,愤而闷头吃完饭,丢下一句“我吃好了”,便躲进了客房。苗母以为苗郁说了什么重话,不由得责怪女儿:“小唐还是孩子,你凶什么?”

“还是孩子”,是巨婴无往不利的利器。好在唐博雅暂时不是那样的人。苗郁不想多作解释,解释了母亲也听不懂。她岔开话题:“妈你什么时候回去?”

“嘿,翅膀硬了不是?赶我走?”

苗郁说:“我还想让你多住几天,但你不怕这几天你不在家,爸就偷偷吃红烧肉、粉蒸肉、回锅肉?”

苗郁的父亲常年三高,苗母严格控制他的饮食,餐桌上的菜除了绿色的就是白色的,或者是黄色的,一点油星子都看不见。苗母说:“他敢!我走之前规定了,冰箱里的菜必须吃完,连菜谱做法都给他写好了。要是菜没吃完,那是不准抽烟喝酒的。”

苗郁故意使坏地说:“要是我爸把菜丢了,天天叫外卖怎么办?”

“嘿,你妈妈还没老。你爸的支付宝和微信都是我申请的,绑定的是我的银行卡,他要花一分钱,我都看得到。”苗母得意扬扬。

父母相互扶持了一辈子,有过拌嘴吵架,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平凡。苗郁洗着碗,突然想到齐思贤那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就那么笃定,自己会成为他的一心人?或者,他确信她的一心人会是他?

苗郁突然一阵心慌,兼有心烦。单身有什么不好,一定要找个伴吗?虽然对比之下,她的原生家庭已经算是很好了,可她还是会害怕、担忧、迷茫。

十点半,苗郁雷打不动的上床时间。苗母躺在床的另一侧,拿手机追剧,不知看到什么情节,笑得不亦乐乎。苗郁想了想,去敲了客房的门:“博雅,睡了没?”

门里,唐博雅有些低落的声音传出来:“小老师吗?我已经上床了。”

苗郁说:“我想起来了,你的案子,法院有没有通知你调解的时间?”

半晌,唐博雅开了门,眼皮有些肿,头发也乱乱地披着。她看苗郁,又低下头,说:“小老师,我找到新房子了,过两天就搬出去。”

苗郁一点都不惊讶于唐博雅的决定,这是一种本能。

“我尊重你的决定。”苗郁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波动,像是在聊一件普通的事,“每个人都有做决定的自由。”

唐博雅局促不安,她穿的是苗郁的长T恤,长过膝盖,神色消沉。她说:“小老师,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房子烧了,我的小猫死了,我大学所有的照片、证书都没了,我奶奶的照片也烧了。我的精神损失谁来补偿,小猫的命谁来补偿?”

“但有些行为,不是对个人的不公,是对整个司法的不公。”苗郁说,“你从来聪明,这个道理不用我说得太透。”

唐博雅沉默,用沉默抵抗。

“那是沈冲第一次在诉讼中造假。其实,教当事人有技巧地隐瞒,是我跟他提议的。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我也记不清。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原告摔落后,高位截瘫,是一级伤残。但是被告方一直坚持,原告只是顺便来帮忙,他们之间没有雇佣关系或者承揽关系。原告家里很困难,孩子在上学,母亲常年生病,沈冲特别想帮原告。我就让他去找证人,表面上是问一些情况,其实是暗示被告曾经许诺给原告一定的费用。人的记忆是会有差错的,在他这样的暗示下,有好几个证人在出庭的时候,都说被告答应了要给原告几百元的费用。”

苗郁顿了顿,看向唐博雅,后辈脸上的倔强如当初的自己:“你可以问,被告可以反驳,而且指出证人证言有错。但事实是,他提不出相应的证据,证明证人的话不是事实。所以法官采信了证人的证言。

“挺好,是不是?虽然手段不算正当,但原告得到了赔偿,岂不是挺好?”

唐博雅没作声,廊灯幽幽暗暗,苗郁的脸半明半暗,声音浮浮沉沉:“离婚后,我反思,那个案子应该是他作假的开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因为违法没受到惩罚,所以,他开始钻营,甚至有两次唆使当事人出具假的证明。”苗郁想起齐思贤的话,他认为沈冲被牵扯进了齐伦的案子,甚至与齐伦的死也脱不了干系。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到底牵扯有多深,苗郁不敢想象。

唐博雅依旧沉默。

“他做的事,有的我知道,有的是我猜出来的。我还是挺担心他,他说,哪个律师没做过这些事,小心点就行了。”苗郁舒口气,“你可以说我软弱,也可以说我咎由自取。我真的反思过,常常想,如果那次我没有出那个主意,沈冲会不会一直严守律师的底线?”

会吗?苗郁不确定,目光落在漆黑的走廊深处,久久没有作声。

许久后,唐博雅闷闷地说:“小老师,我睡觉了。”关门前,她回头看了苗郁一眼,眼中藏着千言万语——小老师,我真的没做错,是你错了。

苗郁叹气,不知道她听进了多少,但愿她听得懂。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今夜,她又想起了沈冲。自从上次在老旧小区见了一面,他也没联系她,她试着在微信上找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拖黑了。看着微信的贴心提示“您还不是他的好友”时,苗郁除了苦笑,只有如释重负地叹气。

苗母已经睡得熟了,苗郁正要关灯进入梦乡,手机忽然闪烁起来。

短信?这年头不是微信就是直接打电话,短信似乎是营销和骗子的专利。大半夜还发短信,骗子还真敬业。苗郁正要删除,却“咦”一声。

发信人的名字很熟悉。苗郁一下子记起来这个人物。

“苗律师你好,我是喵视频的钟远声。”

喵视频最近遇上了麻烦。公司有位游戏女主播近段时日颇受欢迎,粉丝量很大,有位死忠粉丝在短短一星期内打赏了九万多元。这对公司和主播都是好事,但没想到这位粉丝竟然是未成年人。现在,父母找上门了,要求喵视频退还所有的打赏并且赔偿各项损失,否则将起诉平台。

“三十万?”苗郁对着长桌对面的那对中年夫妻笑,“您二位认为,法院会支持这样的诉讼请求吗?”

两夫妻的孩子已经被抽了好几顿,今天夫妻联手到喵视频公司来讨要钱款。而苗郁,就代表喵视频与两人谈判。

“你们公司诱骗孩子刷礼物、打赏,这就是违法的。”女人有些激动,“八九万,不是小数目,你们必须还,还要赔偿我们的损失。”

苗郁不徐不疾地问:“九万的确不是小数目,那孩子为什么能接触到?”

“孩子都玩手机,我们也是没办法,但这不是你们刻意诱导消费的理由。你们平台的打赏界面,没有提示,只有消费链接。我认为这是不合理的。”与妻子相反,男人一副沉稳的样子,说话也是条理分明。苗郁评估,丈夫比妻子更难拿下。

苗郁说:“其实我们当事人也愿意支付补偿,只是二位提出的赔偿金额远超我当事人的心理价位。”

女人尖叫:“你们这是耍赖!钱是你们偷的,你们凭什么不还?你信不信我找电视台、报纸曝光你们。”

钟远声差点笑出声。在自媒体的地盘上,找传统媒体撑腰,碰撞出莫名喜感。苗郁瞥他一眼,继续她的工作:“二位,能不能考虑一下,放弃一些要求?”咽下“不切实际”四个字,她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沓文件,“这是近年来全国其他法院做出的判决,案情相似,无一例外的,都是未成年人打赏主播巨额钱款,父母起诉到法院,要求平台公司返还打赏的赏金。但是法院基本没有支持原告方的诉讼请求,极少一部分判决退还部分欠款。”

看着白纸黑字的判决书,两夫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女人一拍桌子:“你们这是不还了?”

苗郁认真地纠正她的说法:“不是还,而是补偿。”

“算了,我们去法院告他们!”男人愤愤地看了钟远声一眼,拉起老婆,作势要走。钟远声有些不安,见苗郁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也就没说话。

二人的脚步越来越迟滞,女人伸手拉门的动作几乎要停滞。苗郁及时开口:“二位真的要考虑一下。虽然我和我的当事人对这件事的发生表示遗憾,公司也会及时改进刷礼物的规则,但是现在的确有规定,不能全数归还钱款。”

男人转过头,不抱太大希望地问:“你们会退还多少?”

苗郁看钟远声,他忙说:“全款的30%,也就是两万七千元。”

“不行,太少了。”女人一口拒绝,“五万,一分钱也不能少。”

钟远声很为难的样子:“二位,真不是我们不愿意退,账已经进了总公司的账户,总公司要求一分钱也不赔。主播愿意把她能收到的钱全部交出来,我们工作室再补贴一点,算下来也只有三万左右。”

“打赏九万,主播只能得这么点?不可能吧。”男人不可思议地反问,被妻子恶狠狠地剜了一眼,立即换了另一副面孔,“那……那这样,三万太少了,起码得还我五万。”

妻子却说:“必须全部还,92371元,一分不少。”

这边,钟远声思考了一阵,转头问苗郁:“苗律师,我觉得现在给钱,可以少些麻烦事。”

苗郁亦是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我建议走诉讼程序,时间上虽然拖得久些,但是最后判决结果不一定对你们不利。”

“不一定?为什么不一定?”钟远声有些疑惑,“你那些案子,平台公司不都赢了吗?为什么我们打官司,法院就要支持他们?”

对面的夫妻也开始争执。丈夫只想要回五万,妻子一力坚持必须全部退还。苗郁站起来:“二位,你们可以先商量一下。”使个眼色,让钟远声跟着出来。

“苗律师,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就跟我说,这官司能不能打赢?不能打赢的话,得赔多少?我们会不会坐牢?”刚到走廊上,钟远声的问题连串地抛出来。

这是公司的办公区,一条走廊两旁全是小单间,键盘敲打声、说话声、音乐声隐隐约约传出来。苗郁第一次见视频公司的内部,不免好奇地多看几眼。听钟远声这么问,她回答:“我真的没办法跟你说赢面有多大。法院是要看双方证据的,支持诉讼请求的证据多、证明力强,赢面就大一点;相反,就有可能输掉官司。”

钟远声追问:“不是有辩论吗?你能不能反驳他们的证据?”

又是拿着电视剧当圣旨的家伙。苗郁说:“法庭辩论是必须有的,但是对方也会提证据,法官会考虑证据的客观性、关联性、合法性,所以输赢都是要上法庭之后才知道的。现在你明白了吧。”苗郁看了看会议室,妻子一个劲地骂丈夫,丈夫垂头丧气,偶尔反驳两句,她回头,“放心,这是民事纠纷,打输了赔钱、赔礼道歉都行,不会坐牢。”

“真的吗?”钟远声顿时轻松了不少,“我一直以为打输了就要坐牢,不是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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