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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变故
1
黎米笙没想到，十六岁那年的痛苦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还要再体会一次。
他握住日记本的手竟然发抖得厉害，呼吸加重，视线落在那句“冒充你的身份”上。他往常深沉如一汪平静海洋的双眸此刻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心里却像是不断灌进从高山冰原上吹来的空旷冷风，血液失去温度在血管里凝结成冰。
“乐优昙。”日记里出现过她的真名，他便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食骨啖肉的恨意。
他不断回想五年前她第一次以“黎米芸”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熟悉的面孔，却给他陌生的疏离感。他以为那是因为几年未见，加之妹妹怨恨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找到她导致的，所以亲人重逢的喜悦轻而易举地冲淡了这点违和，所以他放任自己去相信了这个冒充的人，没有多加调查。
这很可笑，甚至连现在，他的恨还包括她为什么不能藏得更深一点不被他们发现。
“怎么会这样？”黎米樾双眼通红，自言自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世界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前一秒他们三个还兄妹情深，转眼间就要接受妹妹是假妹妹的事情？
以前三人相处的画面都是弄虚作假，一腔真心成全了别人的作戏。
越想越无法理解，越想越生气。
黎米樾难得没有奓毛，但这种压抑的怒火却让他看上去更加危险。他捏紧拳头，语气平静道：“哥，我要报复。我不能让她在欺骗我们这么久之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只不过是演了一场富家千金的戏，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从此生活坦荡顺遂，回去能跟父亲团聚。而他们呢，好不容易从失去亲人的深渊里面艰难爬出，见到光明后便被踹进更深的黑暗之中。
凭什么？
黎米笙不置可否，视线直直地落在乐优昙在黎米芸十八岁生日那晚写的日记上。
恰好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紧接着，轻柔的声音响起：“大哥，二哥，我进来喽。”
不等有任何回应，乐优昙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
“我来给你们送水果……多吃水果好，补充维生素……”也不知道她两个哥哥为什么都不爱吃水果。
她说着，发现黎米笙和黎米樾的脸色很难看。她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收回，担忧地问：“怎么了？你们的脸色好难看。”
半晌，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黎米笙和黎米樾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感觉很不对劲。
“哥？你们不舒服吗？”
她一头雾水之间，听到黎米笙宛如天雷一般的声音：“乐优昙。”
果盘“当啷”一声落地，她僵硬在原地，脑子空白——他们知道真相了？
此时，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已经知道真相的两个哥哥。
黎米笙带着漠视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继续说：“我想听你亲口说，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妹妹。”
耳膜仿佛被堵住，她听不真切。黎米笙漠然的声音夹着万年不化的冰锥朝她扑面而来，她被浇了一个透心凉，四肢百骸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她没有勇气直视对方，垂眸看向地板，过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因为我想体会有哥哥疼爱着的幸福……”
其实并不全是这个原因，因为已经失去妈妈又差点失去爸爸的她体会到了失去至亲的痛苦，更因为黎米芸是她的朋友，她不想让黎米芸爱着的哥哥们再黯然神伤，而他们恰好把她错认成了黎米芸，她便顺水推舟地应了。可她不敢再多说什么，怕会火上浇油。
黎米樾气极了，嗤笑一声：“你想有哥哥疼爱，就来欺骗我们，让我们所有人来陪你过家家吗？”
明明她就是造成这场痛苦的施害者，可听到黎米樾的话，她心里仿佛被捅得千疮百孔。
乐优昙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她找不到理由来解释，“对不起……”
黎米樾误认她是妹妹，那欣喜若狂的样子让她有些心酸。曾经米芸芸在她面前说过很多哥哥们对她的好，而当她亲眼看到失去米芸芸的哥哥们是什么样子后，她就不忍心再去戳破他们的梦。
所以她主动去跟黎老爷子提出要假冒黎米芸，不只是为了报答黎爷爷对他们家的关照，也是为了能够让黎家两位哥哥的快乐能够多持续一会儿。
可是对黎家兄弟来说，她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改变欺骗他们的事实。
她没有资格解释，也不敢擦泪，更不敢让对面的人看到她的泪水，微微低下头承认道：“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选择欺骗你们。对不起……”
眼泪夺眶而出。明明已经设想过无数次谎言被拆穿之后，他们的反应，她自认为这么多年她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被拆穿后的场面，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刻，她还是无力承受。
对黎米笙和黎米樾造成的伤害，压得她无法呼吸。
黎米笙紧盯着乐优昙，撇开对方是妹妹的滤镜，似乎像是揭开一直蒙在他眼前的一层薄纱，他的眼神尖锐得能把她剖析得一干二净。
他清楚，小芸，不，应该是乐优昙，她本身对他们没有恶意，甚至多年的相处让她已经代入了小芸的角色，从而对他们产生感情。但她在黎家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伤害。
当年他们都已经接受妹妹离开的事实了，而偏偏她来了，打扰了已故妹妹的安息，甚至以妹妹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心。
想到这里，黎米笙的拳头紧紧握着，冷冽道：“不用说对不起。”
乐优昙听他这么说，心底涌起一点点希望的同时，又害怕他说出下一句话。
果不其然，黎米笙接着说：“我们不缺这句对不起。现在才反省自己不觉得太晚了吗？还是你自以为摸清了我跟米樾的性格，以为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让我们原谅你？”
乐优昙摇头，说：“不是，我没这么想，我……我只是想说声对不起。”
黎米樾冷冷地说：“不接受，不原谅，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你只要承担这件事情的后果就好。”
乐优昙抬起头，视野模糊，看不清说这句话的黎米樾是什么表情。
虽说黎米笙和黎米樾都很疼妹妹，但黎米樾这个哥哥更像是她的好朋友。她有八卦、有秘密都会第一时间找黎米樾分享，他有好玩的好吃的也会首先来找她。
而现在，黎米樾不想看她。
她讷讷道：“二哥……”
“别叫我二哥！”这个称呼如同一根导火索，一下子点爆了努力压制脾气的黎米樾，“你有什么脸叫我二哥？该喊我二哥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
最后，他恨恨地说：“现在就滚出黎家，别让我再看到你。”
黎米笙安慰性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对着乐优昙开口：“乐小姐，既然你不是我们黎家的人，就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们也不知道会做些什么。”
乐优昙对上他冰冷的双眼，立刻避开视线。她稳住声音，尽量不泄露其中的轻颤：“好。不过，不管怎么样，还是想对你们说声对不起。”
转身离开书房的那一刹那，她脑海里闪过很多个画面，是这些年他们三人一起生活的温情瞬间。在假象之下，她享受了太多来自黎米笙和黎米樾的爱护。
当晚，乐优昙简单收拾一些换洗衣服，没有拿走任何属于黎米芸的东西。她拖着一个小行李箱，在帮佣们诧异的眼神中，黯然神伤地离开黎家大宅。站在别墅大门口，她最后朝书房位置深深望了一眼，这个世界上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即便看不到任何人，她也想确认一下黎家兄弟们的位置，而后才埋头走进飘着细雨的漆黑夜幕中。
书房里，黎米笙说了声“谢谢”后，挂断别墅区门口保安的电话。
房间里陷入安静，黎米樾失去力气般开口：“走了？”
“嗯。”
电话是别墅区大门处的保安打来的，看到黎家小姐深夜拖着行李箱走着出门，以为小姑娘跟家里人吵架了，于是就来提醒黎家人一声。
黎米樾又气愤起来，说：“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吗？骗了我们这么多年！”他像突然开窍似的，“我说这件事不是老头子安排的吧？不然乐优昙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骗了我们这么久。”
黎米樾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予他们的各种考验，更加确定道：“为了给我们上一课，老头子真是费尽心思啊。”
黎米樾情绪又突然低落下来，自嘲般喃喃道：“你说她怎么就不能瞒得更好点呢？”他宁愿一直活在谎言里。
黎米笙忍不住说：“你可想太好了，她本来就打算等她爸爸回来就离开的。”
“行吧，”黎米樾不再纠结，眼睛里浮起一丝戾气，“不过我难受，也不能让她好过。”
黎米笙觉得弟弟没抓住重点，说：“没有她，还有李优昙，陈优昙……老爷子有心给我们上一课，什么人找不出？”
这事情，他也同意弟弟的猜测，不觉得老爷子可以置身事外，如果没有他的默许，乐优昙不可能变成黎米芸。
“老爷子那边，我不是得听你的吗？”
黎米笙瞥了弟弟一眼：“出息。”
黎家所在的别墅区是舟曲市最早规划出来的高级别墅群，占地面积广，环境优美，因为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安保措施也连年升级，非常到位。不过这里地处郊区，离市中心很远，且仅有的一趟公交车每天很早就停运了。当然，这对于人均拥有几辆车的别墅群户主而言，根本构不成问题。
细雨绵绵，乐优昙走在少有人烟的大道上，道路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山林，在雨夜里堆叠出深浅不一的墨色，幻化成一些吓人的形状。在她还是黎米芸的时候，平时出入都是司机接送，并没有觉得这条路有多长，此时却觉得仿佛并没有尽头。
乐优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五年前第一次来黎家大宅时的画面。
那时候她坐在车里，心里满是忐忑不安，脑子里充斥着“要表现得好一点，让爸爸可以安心地做手术”的想法，最后却是鼓足勇气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这个谎言很顺利地就骗到了很多人，她原本就与米芸芸有七八分相似，中间三年的空白期以及哥哥们脑补的“黎米芸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们很自然地接受了她与米芸芸在细微处的不同。黎振海在接受了她的提议后，也帮了很多忙，比如给的黎米笙和黎米樾的资料非常具体，她当成重点背得滚瓜烂熟，在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她已经对他们多出了几分了解。
五年时间，她从最开始的不自在，害怕谎言被戳破，到后来真切地体会到黎家三兄妹的感情，进而想要回报黎家两位哥哥对她的好，慢慢地交付真心。所以今晚被戳破谎言，她才会难过多于害怕。
她吸了吸鼻子，以后她要重新回归乐优昙的生活，和爸爸一起好好生活了。
身后投射来一束暖黄的灯光，有辆私家车缓慢而来。乐优昙没有多在意，她往道路一边靠了靠。然而，车开到她身边后放缓车速，副驾这边的车窗被降下，露出齐程的脸。
“小昙花，我送你吧。”
乐优昙下意识地探头看向车后座，那里空无一人。
她自哂一笑，问齐程：“是黎爷爷的意思吗？”
齐程回答：“董事长现在在国外休养。不过他之前交代过，你要离开的时候，让我送你离开。”
黎振海当初说等她爸爸回国，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然后会安排人送她离开，其实也有保护她的意思。
“哦。”
乐优昙停下脚步，却不想说谢谢。
齐程下车帮她放好行李箱，打开车门。
乐优昙坐上后车座，抿着嘴，依旧保持沉默。
车子启动，齐程从后视镜里看向她，想了想还是提醒说：“我现在送你去酒店，你先住几天。你爸爸暂时还不能回来，可能要再过几天。”
乐优昙点头应答：“好，麻烦了，谢谢齐叔叔。”
与此同时，黎宅书房内。
黎米笙把书桌上摆放的三人合照全都拆下来，用打火机点燃烧掉。
黎米樾一进来，就看到书房里烟雾缭绕的样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大哥把他们的合照全给烧了。他双眸暗了几分，走到黎米笙面前说出打听到的消息：“齐程开车出去了。之前的事情应该也是他一手操办的。”
“哦。”
黎米樾问：“等齐程回来再问清楚这件事？”
“我不想再听这件事了。”
已经知道结果，何必去问原因经过，再让自己沉浸在被欺骗的愤懑之中。
黎米樾明白哥哥的意思，然后用下巴遥遥示意那个日记本：“哥，上面说的，老爷子给她爸治病，会送她爸回来跟她团聚。是不是老爷子用这个做筹码跟她谈的交易？”
黎米笙看向黎米樾，问：“你想做什么？”
他知道黎米樾现在在气头上，老爷子在国外还没回来，黎米樾就想先在乐优昙身上找补回来。
“她的银行卡全是用黎米芸的身份办的，我不知道老爷子会不会给她钱，会的话又会打在哪张卡上，我们就先停掉那些卡。另外安排人去把她爸截走，不让他们父女团聚。我不能让她什么事都做，又什么好处都拿，”想到曾经看到“妹妹”还活着的欣喜，黎米樾攥了攥拳头，“总得让她知道有些人不能随便招惹。”
“随便你。”黎米笙答应得无所谓。
两个人没让自己的思绪停下片刻，此时他们内心的失落和愤怒驱使他们忙碌起来，这样子才不会去深究拥有过再失去到底会有多难过。
2
齐程在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为乐优昙开了一间房，又告诉她乐景明回国的日期和航班号。安顿她好后，齐程说了一句“再见”，便潇洒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算是完成了黎振海交代的一件工作，如今任务完成了，以后江湖再也不见。
乐优昙关好门，把行李箱随手一推，瘫倒在酒店大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我啊，真是个坏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眼前不断回放书房里黎家两兄弟得知真相后的神情，她低喃着，一行泪洇湿枕头。
一连两天，她都缩在房间里没有出去，每日三餐都是由酒店员工送到门口。
第三天，天蒙蒙亮，乐优昙睁着眼睛，望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晨曦发呆。
她这几天昼夜颠倒，仿佛行尸走肉，整个人如同失去力气一般，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她努力让自己想着爸爸马上回来这个让人开心的消息，但情绪始终不高。
过了不知道多久，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振动起来。
她伸手拿过手机，看到几条信息：
“芸芸，你这几天怎么没来上学？”
“还有，你没跟班主任请假？”
“班主任问我你怎么没来，我说不知道。”
“你生病了吗？”
乐优昙原本准备回复消息过去，但马上又停下动作。
她现在是乐优昙，不能再以黎米芸的身份去和其他人联系了。而班主任肯定会打电话给黎家人，关心她的同学们应该能从老师口中得到她为什么不去学校的答案。
乐优昙将手机放到一边，强迫自己不去想有关黎家的事情，闭眼睡觉。
再次醒来，乐优昙拿过手机，一看都下午三点多了。
她注意到主页下面的日期显示，明天就是爸爸回国的日子。
即将重逢的喜悦终于让她开心了一点。
她将手机放在一边，起床来到酒店梳妆台的镜子前。这几天作息不规律，镜子中的她倦容满面，额前的刘海也有点挡眼睛，模样邋遢。
她进浴室快速地洗了把脸，拿上手机，多日来第一次踏出酒店房间大门。
齐程找的酒店很高大上，五星级商务酒店，装修富丽堂皇，从价格到服务，甚至连酒店的地理位置都很优越。乐优昙走过酒店的绿化园林，看到对面是一条贵气逼人的街道——建筑是西式中世纪风格，两边开着各种奢侈品牌店。
她沿着马路走，停在一个公交车站前，看了一眼站牌，双手插兜，等待18路车。
距离酒店五站路的地方有一个大学新城，乐优昙决定去那里找家店剪头发，顺便吃个晚饭。
余舒心今天在学校里听到同班几个女生在闲聊，内容主题多变，范围很广。从“隔壁班的黎米芸怎么好几天没来学校了”到“大学新城附近的小吃街上东西可太好吃了，小吃街最南边的砂锅土豆粉是一绝”，切换速度之快让她防不胜防。
本来她只是想探听一下黎米芸没来学校的原因。余家跟黎家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她从幼儿园起就跟黎米芸是同学，只是两人从来没有在同一个班级里。黎米芸在成绩上总是压过她一头，余家父母闲聊起来也会将黎米芸拿来跟她比较。听多了之后，余舒心便暗暗将黎米芸当作死对头。
然而，女生们没有八卦出黎米芸缺课的原因，反而开始说起哪里的小食摊子比较好吃。余舒心越听越饿，一放学就让家里的司机把她送到大学城这边，然后一个人逛着。
小吃街上的摊贩们井然有序地将小推车停在固定位置上，食物的香味弥散四周，烟火缭绕。
余舒心家境优越，从小被家里的厨娘阿姨用“外面的东西不卫生”洗脑，当然还有她后来在网络上刷到地沟油之类的食品安全新闻佐证，这么多年她竟然从来没有品尝过街头小吃的美味。今天是第一次直面小食摊子，她充满了新奇的感觉。
不多久，她左手拿着一杯关东煮，右手拿着几串烤肉，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路边其他的摊子，准备再找点好吃的。
正在她四处乱瞟之际，右边巷子里刚好走出来一个女生，好巧不巧地与她撞上，左手杯子里的汤汁被溅出，她连忙把杯子举得远离身体，衣服幸免于难，但鞋子还是被泼到了。酒红色绒布的鞋面能很清楚地看到一片渍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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