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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盖亚之缸

覃宅今天有客人来。

覃沐风则饶有兴致地亲自为两位来客泡茶，干瘪的茶叶被投入杯中，慢慢舒展，翩翩起舞，由凝重的深青渐渐变成了柔嫩的水绿。初品，是一种淡的涩；二泡，则有了醇的香；再次，是浓的苦；几次循环往复之后又回到了——清淡。

“小真，你过来坐下，和我们一起喝会儿茶。”覃沐风眯眼地笑着，冲刚刚进门的覃真招了招手。

覃宅的客厅极其具东方特色，巨大的实木根雕茶海上，摆着好几套颜色造型各异且价格不菲的紫砂的茶具，一层层泼墨屏风将空间分割开来，立体的光影有一种写意地虚幻感，无处不在的翠竹和兰花让每一处设计都充满了宁静的雅趣。

特意请来的头发花白的乐师在大厅中央弹着一把音色凉薄的七弦古琴，琴音在茶香中飘飘荡荡，似乎随时都断在空气中一样。

这样的场合让覃真很不自在，但他从来不敢轻易拒绝父亲，只好乖顺地坐在茶台一角，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茶盏，礼貌地抿了一小口。

“一支疫苗从研发到获批上市，流程之复杂，中间各个环节之精确，和数字项目相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一个精瘦的高个子男人蹙着眉头，正在用银质的雪茄剪开手中的古巴雪茄，显然觉得目前的形式不够乐观，“况且，生物医学领域的事情，地球政府似乎一直不太愿意让我们公会插手。”

“亚瑟秘书长，数字世界到现在还在被物理世界卡着脖子，无法单独运行，就是因为地球政府还在拼死把持生物和医学的技术垄断，从他们对人工智能赶尽杀绝您就应该看清楚局面，他们一直非常抵触新的世界秩序，还幻想着恢复旧日独裁的荣光。”覃沐风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框，微笑着为数字世界公会秘书长亚瑟添了一杯清茶。

覃沐风年轻的时候，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唯独眼睛长得不好看，有些吊眼角且眼白的面积比一般人大，让他看起来既不善良也不可靠。所以，他很早开始就习惯戴各种眼镜框，让自己看起来多一些温和的书卷气。随着年纪的增长和财富的累积，覃沐风很少再穿西装革履，一身丝质的银灰色道袍，让他看起来越来越不像一个生意人，周身散发出一种闲散的气质。

亚瑟抽了一口雪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茶海，低声提醒身边盯着屏幕下围棋的另一个男人：“江博士？”

被称为“江博士”的男人比覃沐风和亚瑟都年轻一些，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用手势关掉了面前的棋盘屏幕，如梦初醒一般地看着亚瑟。

亚瑟继续说道：“您是覃先生公司的科学顾问，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么多年来，你所有研究课题的资金，我和覃先生一直都是尽全力支持的。地球政府弓形虫疫苗的进展，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江博士却冲亚瑟摇了摇头：“你们知道的，公职在身，我不方便。”

亚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口回绝，不由地愣了一下。

一旁的覃沐风却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江博士，二十年前‘无启计划’被迫停止，我们都损失惨重。地球政府研发经费一直不富裕，我想你比谁都清楚。这次弓形虫疫苗项目上马，他们就算万般不乐意，也迟早会找我们公会融资。我和亚瑟先生作为未来股东，只不过提早行使一下知情权罢了，那些当权者都未必有你这么死心眼。”

此时的覃真如坐针毡，他的心里对父亲充满了鄙夷。

没错，这个贪婪的商人，的每一分钱都是这么挣来的。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可不是覃沐风的风格，他喜欢冒险走捷径。为了快速达目的没有底线和原则，窃取、贿赂、威胁、构陷、分赃……这就是他商业帝国的全部！亚瑟是数字世界公会自私虚伪的当权者，而覃沐风则是他身边贪婪危险的鬣狗。

他们两人今天找江博士来，无非就是想威逼利诱他违规犯罪，泄漏地球政府的科研机密，好让他们规划自己下一步的圈钱计划。

气氛陷入死寂，覃真作为茶桌上唯一的小辈，只好鼓足勇气岔开了话题：“江博士，好久不见。”

江博士有些惊讶，刚才他一直在下围棋，没有注意到覃真什么时候来的。

覃真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承蒙您的照顾，如果没有‘盖亚’，我早就死了。”

看到覃真后，江博士脸上露出了简单快乐的表情：“小真啊，看到你健康比什么都好。半年后新的模块就完成了，我们可以对‘盖亚’进行再次升级。你越长越大，它由也最初的孕育、前几年的维持、再发展到现在的修复。用不了多久的，它应该就可以做到对你的内脏和肌肉进行彻底治疗。别灰心，相信无所不能的科学，你总会有完全康复的那一天的。”

“你把小真的身体变化称为‘康复’？”覃沐风听完江博士的话，挑了挑眉毛。

“嗯？”江博士不解。

“我认为这个过程，应该叫做‘调试’更为严谨准确。”覃沐风一口将杯中茶饮尽，然后将杯子砰——地一声倒扣在茶海上，“毕竟小真的身体，和别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又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谈何康复呢？我们是在不断地‘调试’，直到能够找到他合理‘续存’的方式。”

覃沐风总有办法一句话就让覃真彻底低落。

他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像两簇熄灭的火苗。随后，覃真起身礼貌地鞠了一躬，离开了茶桌，向卧室走去，留下了客厅神色继续变幻莫测的三个大人。

姐姐的卧室在顶层，而覃真的卧室则在地下室。因为他需要一个很大的地方来放他睡觉的床——占地十几平方米的生态缸“盖亚”。

盖亚的设计、制造和升级都是由江博士全权负责，据说覃沐风给的报酬足以让他财富自由。盖亚是在人造子宫技术基础上专门为覃真研发的“母体”，可以照顾覃真特殊的身体。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覃真每天的缸外活动时间不能超过六个小时，其余时间，他必须浸泡在盖亚温暖粘稠的液体里沉睡，否则他的脏器会衰竭，肌肉会像脱水的苹果一样萎缩。

盖亚，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它孕育了众神，是创造生命最原始的自然之力。

每次入睡之前，覃真都要按铃呼叫护士和盖亚的机械操作员，他的身体只有连接盖亚精密的传感器才能得到修复，覃真的耳后、脖颈、后背、腋下、腹部、脚心……总共有几十个可以接驳神经和血管的插口，和针尖一样微小隐蔽，平时很难发现。

但这一次按铃之后，进来的不是护士和操作员，而是覃沐风。

“万神之母盖亚创造万物，也带来的冲突与混乱。在她的身上，我们既看到了创造，又看到了毁灭，既看到了秩序，又看到了混乱。”

覃沐风自言自语地走进来覃真的卧室，不知何时，他已经摘下了眼镜框，六十多岁的他，眼神依旧凌厉凶狠，他缓缓靠近覃真，压低声音冷冷地说到：“早点睡吧。”

覃真听得出覃沐风语气中压抑的怒火，他之所以让自己去陪江博士喝茶，无非是想让江博士看在自己今生最完美“作品”的份儿上，再帮覃家一次忙。

可覃真却一时冲动，当着外人顶撞来父亲。

“爸爸。”

“嘘……别这么肉麻地叫我，有点恶心。”覃沐风将覃真的上衣脱掉，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小真，你忘了么？咱俩没有血缘关系，你不过是黄薇的一个残次复制品。你和晶晶不一样，你没有她那复杂、矛盾又美好的灵魂。所以，别硬装出一副有心事有想法的样子，更别试着理解那些让你困扰的东西，你本该活成这个世界上最简单幸福的孩子，别让我再失望了，好么？”

覃沐风耐心地帮覃一根一根地接驳传感器，但刚做到一半的时候，覃沐风就拍了拍覃真的肩膀，像哄孩子睡觉一样，温柔地在覃真耳边说到：“去睡吧。”

覃真颤抖着说不出话，机械地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没入盖亚的营养液中，他知道父亲正在惩罚他刚才的无礼。没有插完的另一半传感器，会让他说不出话、浑身动弹不得、甚至喘不上气的同时，保持近二十个小时的清醒，而身体氧气供给是足够的，他不会真的憋死。

覃沐风自为这种惩罚的把戏起了一个恶趣味的名字，叫僵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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