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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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恍惚间日子便要行至腊月,担心穆如清的身体受不得一路风霜,贠朝左思右想,还是将离村之日再向后延,静待次年春来。

即使今岁多灾,新年还是要过的,甚至村民们说为了赶跑灾星,过得还需比前几年还要热闹些。

这番热闹也波及了住在村西口的贠、穆二人,为感激贠朝治病之情,村民送来的年货颇多,过年所需的物品都帮他们备上一份,倒让两人岁末的时日难得清闲了起来。

实则要准备的事也无非两条:一为先人,二为今人。

挂起穆如清亲手写下的新桃符,贠朝不禁感叹,这吃过几年墨水的人写起字来就是赏心悦目,若是在武之一途穆如清也能有这般过人之处,他也不必如此担忧。

因着穆如清的病,加上岁末天寒,自己已有许多日不曾教其练武了,等到立春之后,免不得要加练,补上这些时日的进程。

灰蒙蒙的天空,终于在年三十搂不住沉重的云气簌簌下起了雪,穆如清从父母坟前赶回之时,雪势正大,路上已积起一层薄薄莹白。

落雪无声,唯有脚踩上时才会发出细碎的摩擦音,而从山中回来的这归途人迹罕有,一片白茫天地,静谧无边。

原本深一脚浅一脚悠闲向回走的穆如清,路过村野林间见还有飞旋的灰尾喜鹊,不禁被吸引了目光,盯着鸟儿掠回枯树,等他再将视线转归来路,突然急匆匆跑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穆如清话中是藏不住的欣喜,眉头细雪化为水珠晕染墨色,配上冻得有些薄红的鼻头和脸颊,竟让贠朝生出一种眼前人身在画中的错觉。

“来给你送衣服。”贠朝抖开手中抱着的“布”,那竟是一袭赤红色的斗篷,围着圈融白兔毛,很是暖和,而在说话间贠朝已经将斗篷给穆如清披上,“眼看天色不好,还穿得这么少出来,又不着急回去,是生怕上次病得还轻吗。”

“我不冷,真的。”穆如清说道。

他刚跑上两步,正是浑身暖和之际,反观贠朝穿得亦是单薄,脸色冻得发白,穆如清觉着反倒是对方更应该着起这身斗篷:“小云你穿得也很少,不如还是你穿吧?”

“大红色的,我才不穿。”当初去制衣店定做时,他也没细讲,只说是为家里人定做的。

掌柜见贠朝是年轻男子,又是平素少见的俊俏相貌,误以为是为家中的女子定做,反而自作主张挑出一匹赤红色作配,等贠朝将斗篷拿回来后,一见颜色十分乍眼,便嫌弃得压在箱底,现在可只好给穆如清这将将成人的小子穿了。

“那我就能穿了?”穆如清接着追问。

“大病初愈,穿着辟邪。”贠朝这般说着。只是他未曾出口夸赞的是,穆如清从小肤色就白,穿什么颜色都是极相衬的,配上红色这般艳丽的颜色,更会显得人越发精神,俊秀异常。

“那就多谢你来送了。”穆如清笑意盈满,摸着拢在斗篷一周的兔毛,入手生暖,又自作主张地拉开斗篷,一同罩在二人身上,掩去漫天风雪。

他这一招正是摸清楚了贠朝的脾性。

贠朝此人是硬来不行,软来也不行,需得口中答是手上动作不停,才能达到目的。

“我不冷,你这样做反而漏风,不怕再生病吗,赶紧穿好。”贠朝说着转头瞧去,恰好对上一脸笑意。

“好好,但挤在一起更暖和些,不是吗?”穆如清此话说得巧妙,让贠朝也没什么话用来反驳,只好两人行在一处,在望不到尽头的雪途中漫步。

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支起锅下饺子,穆如清还要再吃一份面。

自贠朝知晓穆如清的生辰在新旧之交后,他便让穆如清和面时多剩一些,等新鲜擀出的面条下锅,再打上一个荷包蛋,这才是一岁的始终。

贠朝将木柴投进炉子里,将火挑的更旺一些后,才盖上锅等水烧开,摆弄着包了一下午的饺子,对穆如清问道:“先尝尝味道,一会儿给你下几个?”

“不用,你尝过就可以。”穆如清继续揉着面,双手都被占着,自是无暇品尝。

“有一事我还想要问你,你背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贠朝见穆如清低头揉面之间露出后颈一片皮肤,忽地想起在穆如清烧退下之时自己曾为其擦拭过身体,却看到其背上一大片刺青痕迹。

看似一副地藏谛听图,只是没有五官,面上唯一点红,他当时忙碌将此事全全忘却,现下想起来反而不吐不快。

“啊,那是娘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找人一算是邪祟侵体,所以专门求来一副图纹上镇邪的。”穆如清一边撒着细粉一边回答,并不把刺青之事放在心上。

听到此言,贠朝倒起了调侃的心思:“体弱多病还那么胖?”

“就是后来不生病了才变胖的!”穆如清无奈,却还是争辩:“我病好了他们还像之前那样喂我,当然是会胖了!”

“逗你的,别生气。”贠朝见对方越说越快,也觉着自己说话过分了些,但他反倒有些想念之前圆滚滚模样的穆如清,不像现在这个有了心事。

“但你知道背上纹了什么吗?”

“不知道,纹在背上我自然是看不到了,你见了,好看吗?”

“倒是辟邪。”

他们俩已很久没有这般闲聊,趁着清闲时刻,话头开启便再止不住。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两人的话如屋外飘落的雪一直未停,连贠朝端起圆鼓鼓的饺子下锅又将剩下的面汤煮了长寿面,穆如清也如尾巴一般跟着。

这一年的除夕,雪下满整整一日夜,两人烤着火炉观雪守岁,初时还有些新意,可越守越困,未至子时便撑不住靠在一团打起瞌睡,直到街边陆续响起鞭炮声,才将人从困意中惊起。

“我去放炮!”穆如清说着忙不迭地跑出门外,寻到挂在树枝上的鞭炮。

他虽然脑子已经清醒,手却好像不太受支配,点了三次依然没有燃起引线。

“行不行啊你,不行换我来!”贠朝撑着眼皮,只等鞭炮声落,便准备回去睡觉,见穆如清手脚这么不利索,便不悦出声。

可他此话刚出口,后半句便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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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清捂着耳朵跑回屋内,裹挟一身凉气,冲得坐在火炉边上的贠朝鼻头一痒狠狠打出一个喷嚏。

待贠朝再抬头,穆如清正在拍落身上的积雪,雪花飘落,似蝶似羽,又像在屋中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来,落在地上很快便成了点点水痕。

盯着地上的深色痕迹,贠朝有些出神,他脑中不断想着离开后杨村的未来之日,不知那日将是何种天气,路上会不会有雪化后的积水,又是否会崎岖难行。

忽地他又想起某次夏夜蝉鸣焦躁,叫得人睡不着时,叫上穆如清搬出躺椅一同在院门外吹凉风观星的日子,恍惚就在昨日,那时他想的是什么?

他好像在想过去在山上距星辰是那般近,伸手可摘,却从未好好一观,而闲时看去,夏夜星河竟是如此灿烂。

“小云,炮放完了,快去睡吧。”穆如清刚将炭火翻了翻,迎面一股热气,又耐心将盖子放好,风口关小。

“没大没小……”贠朝被打断回忆,不自觉嘟囔一声,但此声音量低微,也不知专心捣弄火炉的穆如清是否曾听清了,随即又道:“明天磕头拜年,给你压岁钱。”

穆如清笑着答应:“好,睡吧睡吧。”

即使每年除夕贠朝都如此说,两人却都知道这是玩笑的话,算不得真,此次也不例外,穆如清依然轻松自贠朝手中拿到了压岁钱。

正月初一村中走街串户都是拜年的人,显得村西的小院寂静了许多,穆如清被贠朝派去给各家送些回礼,而他自己却在屋中闲得发慌,所幸拾起笔来继续记账,但村中热闹的声音接连不断,有些扰人,心也静不下来。

从前在山上过年时,仍有家人的弟子们年前都陆续下山,赶回去过年,只剩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守在山中,即使过年也勤俢不辍。

但过年还是不同的,他们往往约定好一起到山顶去看新年的第一轮日出,却总是附和的人多见到的人少,最后还有一个赖床的睡到日上三竿仍不愿起的,现在想来,山上山下竟是截然不同的氛围,却也都有各自的趣味。

当门锁闭合的一刻,贠朝又有些想要再看看院内的景色,可此日刚过打春,春风还未拂过万物,满目皆是灰白并没什么好看的。

可他觉着自己关上的并不只是一道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

“手伸过来,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贠朝说着从前襟摸出一个小布包。

“好巧,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穆如清话音未落,便怕自己反悔似地打开了一直攥紧的手,掌心内放着一颗金牙和一条只余花托的金坠。

他们竟要送同一件物什给对方。

贠朝拿着的布包正中,安睡着之前从金坠上摘下又当掉的那颗暗红玛瑙。

“这下,你爹娘的遗物又物归原主了。”贠朝将玛瑙连带着布塞给穆如清道。

穆如清先将布包打开,瞧清了其中的物品时,眼睛忽地有些酸胀。

这颗曾让他们俩吵过架的玛瑙,也给他们带来一线生机,可如今他都已经快要忘记玛瑙到底值几两银钱,贠朝却还记得要赎回。

但一想到或许某日就要分道扬镳,穆如清不由感慨——真不知贠朝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至少此刻,他还想要挽留。

穆如清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金器按入贠朝掌中,怔怔地道:“不知道这些够不够。”

“什么?”

“我知道我总偷懒,惹你生气,功夫一直学得不怎么样……”穆如清声音缓缓,语气也极为小心:“所以这些,想聘你护我一道。”

贠朝犹豫了,他不知该不该接下这些。

没想过此时便与穆如清分开,毕竟他这徒弟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贸然踏进去便只有被人骗的份,他就这么一个傻徒弟,人都拉扯这么大了,总不能什么都不管吧。

至少当初他下山时还被塞了慢慢一包的钱物,此刻突然撒手实在不是为师之道。

何况他从前只知是老爷救了他,现在既然都知道自己的命实则是穆如清所救,纵使他教了其一身功夫,可细细想来,却还是不够救命之恩的。

命是需要命来还的。

贠朝心中这般思索,他口中却说着:“那你这聘金可就太少了。”

“我知道是少了些,可眼下也只有这么多……”

穆如清挠着脸侧,不敢看向贠朝,声音却已从对面传来——“便先当做定金吧,事成还要给钱的。”

听到此话的少年立即将视线转回,贠朝却已向着雪消后归于平整的村间大道行去。

“还不跟上?”

春风还未至,可贠朝的声音好似借风而行,虽是遥远却清晰地传来,飘进了穆如清的耳朵。

往事暗沉不可追,二人从打春之日向前走,未来踏下的每一步都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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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一下,下回进江湖

小时候番外

记忆里家是什么概念,贠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约莫五岁他就已上山修习,成了山门内的大弟子,对家的最后印象,只停留在白发乱飘的奶奶佝偻着背,一边抹泪一边揉搓带血衣裳的模样。

被迫做了穆如清的书童之后,他总能听到穆如清说“回家”,他虽不知道家在哪里,却的的确确知道穆如清口中的家在何处。

郁宁城七锦曲东头,院子足有半条路宽,房屋十几间。父亲和儿子很胖,夫人心善人又美,烧得一手好菜,即使贠朝作为伴读,偶尔也能尝上一两口,当然是穆如清特地给他留的。

当贠朝被少爷拽着往家跑时,与暮色下沉背道而驰越来越亮的天色述说着不祥。直至七锦曲,穆如清再也难踏进曾经的家,因为那里已成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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