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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绿树阴浓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盛夏七月赫赫炎炎，洛京的夏日向来炙人得紧，可这西山往北的半山腰处却好似将日头屏蔽了般。
深山密林浓荫蔽天, 丛林滤过烈焰, 仅剩清凉适宜。
小院凉亭摆放三两茶具，女子一袭淡紫纱衣轻靠圈椅，微风吹动鬓角碎发, 绸缎般的及腰青丝悬在椅背后, 纤细的手指摩挲书页, 时不时翻动作响。
许是出生于工部世家，左皙池自幼便爱看些与建筑宫殿房屋相关的书册，在国子监旁听时更爱《九数》。
小时候有次，她偷看了左八爷记载历代工部建筑楼阙，被左老太爷发现后狠狠斥责了一顿, 并让她跪了三天左家祠堂，彼时她跪得双膝红肿, 自此再也不敢去忤逆左老太爷。
唯有闲来无事自己雕些简单的孔明锁，搭些小花架, 好在左八爷并不像左老太爷那般迂腐，在发觉左皙池喜欢这些后，下职休沐时也会偶尔偷偷指点她一二。
但不管怎样, 她都没有去接触类似于《营造法式》、《梦溪笔谈》这种书籍的机会，后来嫁去陆家更是枉谈。
左皙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看见这些书册，并且还是在应当遵规守矩的夫家。
不过有这样的机会她自是不会放过。
“在看什么？”
手头书册忽地被人抽走, 左皙池回过神：“你今日不上职吗？”
看这天色还未及傍晚。
“人总要休沐。”李子尧撩开衣袍坐到她身侧, 翻动手上的《营造法式》, 轻哼, “你果真爱看这些。”
左皙池并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里意料之中的语气，紧拧的眉心还没散开。
“怎么？看个书还把你看难过了？”李子尧修长的手指来回翻动书页。
不就是些木工相关的东西，这都能让人伤心？
左皙池摇头：“凡屋有三分:自梁以上为上分，地以上为中分，阶为下分。凡梁长几何，则配极几何，以为榱等，便是说假如楹柱高一丈一尺，那么台阶就需高四尺五寸......*”
“……”
她视线放远，像是在说给他听，又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我以前从不知道单单建筑庭院便有这么多门窍，”左皙池略显兴奋地看他，“对了，不同官式建筑所能用的木柴规制也是不同的，那日你带我见的西山行宫便隶属殿阁楼宇，要用一等红木，琉璃金瓦，黄金镶嵌......”
李子尧撑着头静静地看她碎碎念，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但是我爹爹他们现在建的揽月塔却不必是一等红木，很久以前我无意间听过他们谈论，此塔内九层外五层，从始至终不会使用一根铁钉，全部使用榫卯拼接，所以这种塔就要比西山行宫耗材少上许多.......”
左皙池沉浸在这些天研习心得中，李子尧忽地眯起凤眸。
揽月塔......耗材？
可这道灵光自脑海中闪过太快，快到他还没捕捉到什么不对，左皙池那边就已经静默无声。
她忐忑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约莫说错了话。
当初举朝劝谏建筑宫殿劳民耗财，左家却提出筑建揽月塔得了圣心，如此六年，她不知李子尧为何会在左家落难时支持左家继续建塔，但他们李家的的确确为揽月塔付出了太多代价。
即便现在有他与睿王的支持朝中无人敢置喙左家，但左皙池很明白，在他们心中左家就是谄媚圣上不顾百姓民生的奸佞之臣。
左皙池揪着手，又见他重新戴上的银白面具，想到那晚匆匆一瞥的骇人伤疤。
不论如何，左家难辞其咎。
“怎么不说了？”李子尧挑眉，“我以前倒没听说过这些区别。”
左皙池一愣：“你不是......中了状元吗？”
更何况这种书籍他若想看根本没有那么多阻碍。
“书院里的四书五经六艺不过是为了通过考核，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钻进去就出不来了？”李子尧手肘撑着膝盖向前倾身，轻笑，“更何况，书册上的东西与实际亦有很大的差别。”
左皙池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原来......你也有不会的东西。”
“当然。”他将书册塞进她手里，好看的眼尾弯起轻挑的弧度，“看，你会的这些我就不会。”
她咬下即将上扬的唇角。
不知为何，有点开心。
哑妇适时上了晚膳，李子尧看着几盘各式不一的野菜拧紧了眉。
“这是我今日好奇去跟慧娘一起摘的。”唯恐他怪罪哑妇，左皙池赶忙解释。
李子尧眉心拧得更紧，他遣退哑妇，抿唇问：“好奇？”
“嗯。”左皙池难为情地摸了摸耳朵，“我之前听说你们在外行军打仗......都是吃这些。”
李子尧：“......”
“那你试试。”
左皙池执起筷子，挑起一根送入口中：“咳咳......”
涩腥味扑面而来，她一张小脸皱成一团。
她见哑妇每日如此娴熟地摘野菜，想着至少是能入腹的东西。
男人握拳抵唇：“和娘做的糕点比起来，如何？”
“......娘做的好吃。”左皙池好半响没回过神，“你真的吃这.....”
“很少。”
“嗯？”那他们素常都吃些什么？
“想知道？”
她点头。
李子尧忽地起身：“跟我来。”
......
他带她走出小院，入了后山一片丛林。
日头渐渐落下，本就树荫高大的林间更是难以透入光亮。
黑暗静谧，未知与夜色逐渐将左皙池笼罩。
这种熟悉的恐惧感在幼时发生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是左芸骗她出去，然后将她一个人扔在......
忽地手掌被人牵住，男人掌心温热，一如既往地霸道地穿插过她的指缝，在顷刻间扫散左皙池刚刚蔓延的战栗。
“还说胆子大？”他在笑。
左皙池丝毫没有那晚同他辩驳的勇气，她双腿轻抖，默默揪紧了他的手掌。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二人十指相扣时主动回握。
李子尧在黑暗中薄唇微勾，脚步不自觉放慢。
很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幕。
虽然她忘了，但他始终记得。
脚步踩中泥土表层堆积的厚厚落叶，时而压断一两根残落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揪紧的手掌缓缓松缓，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有了光。
层层交叠的树冠林叶在头顶破开了一个大洞，月亮皎洁悬挂于天际，像是镶嵌在这一方空洞处，周围星辰璀璨。
蝉鸣依旧，月光倾洒处，水面波光粼粼，潺潺微动。
李子尧当然不会真的让她去见行军打仗时吃的东西。
记忆回溯到经年之前，他见她也因暑热晕倒，那时他想，若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安顺地度过夏日就好了。
后来他发现了这个地方，再后来变故横生，再到后来的后来便有了今日。
美景如画，左皙池双目呆滞，早就忘了适才他带她出来的原始意图。
“此泉温凉养人，最适合你这种动不动就晕倒的身子。”他说。
左皙池眨眼：“......我也就晕过一次。”
李子尧不可置否，伸手就去扯她的衣带。
左皙池一惊，连连后退，这才意识到他的目的。
竟是要带她泡这泉水。
“我......还是不了。”她双手抱胸，再看那如镜似画的水面时只剩恐惧。
她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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