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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连翘
回去的路上,立云笑盈盈地对连翘道:“赶明儿你给自己做几身新衣服去。”放低了声音,“现在路上不方便,等回去,我就把福晋的赏钱全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连翘摇摇头:“赵伯伯说了给我工钱的,我不要。”
“工钱照给,这额外的赏钱你也得拿着,这是靠手艺吃饭,别不好意思。”
连翘心里其实想说:既是靠手艺吃饭,何必张ko跟人讨钱呢?但这句话被她咽回了肚里,她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惹立云不高兴的,于是转开话题,说道:“这个谨王府里看着好阔气。”
立云道:“毕竟是王爷住的地方,前朝的时候更是了不得,父子俩都是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北京城的王府,拆的拆卖的卖,唯独这个谨王爷固执得很,不愿意卖宅子,所以人虽早跑到天津租界定了居,但时不时还会回来住些r子,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ce子跑过万宁桥,一路向南,满街飘着炒栗子和烤ro的香味,立云忽道:“你饿不饿?”
连翘说:“您饿了?”
“中午吃得不多,怕的是去王府不方便,现在倒确实是有些饿了。”
立云四处一瞅,见到路边卖红薯的,便叫ce夫停下,自己快步过去,买了两个红薯,用手帕子包着走回来,掰了一半递给连翘:“别烫着。”
连翘笑着接过,吹了吹,咬了一ko:“好甜!”
人力ce夫飞跑着,ce身微微晃动,她小心翼翼坐着,一手扒在座椅上,立云现在两手拿着红薯,ce子一动,他无可避免地就偏了过来,连翘只得将另一只手抬起,扶了扶他,轻声说:“您小心一点。”雪白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十分紧张的样子。
立云坐直了,一阵风吹过来,这初cun的晚风,毕竟和寒冬的风不一样,竟有种淡淡的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泥土和植物的香气,两个人的心都觉得无比宁静。
立云望着暮s中蒙蒙的高树:“越来越暖了,再过三个月桃花就开了,再等一等就是海棠、牡丹。说到牡丹,可以去崇效寺,那儿有极美的墨s牡丹和白牡丹。”
连翘又惊又喜:“您也知道崇效寺的牡丹?”
“怎能不知?做首饰打样儿,总要多去看看稀奇的实物。以天地为师,天工总是妙过人工的。”
“我每年cun天都去崇效寺看花,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邱师傅。”
立云笑道:“我用赵伯伯的话来回你吧:人和人没遇见的时候,就像分隔在两世,一旦遇见,便同在一世了,就像比邻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只怕以后想不见到都不行啰。”
连翘笑着点头,忽然道:“邱师傅,您有没有觉得吹来的风是很香的?您说风会不会是一样的风?”
立云愕然:“a?”
连翘笑道:“比方说,如果我在这里,而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这儿突然刮起了风,这风有没有可能是从您那儿吹来的同样的风呢?”
立云扑哧一声,差点被嘴里的红薯呛到,捂着嘴道:“这我可不知道。连姑娘这脑子里想的事儿,还真跟别人不太一样。”
连翘道:“我自小就爱瞎琢磨,我爹也常说我是个顶奇怪的小孩儿。”
“我倒想听听怎么个瞎琢磨法。”
连翘偏着脑袋,认真地说:“比方说咱们做头花儿,比起花瓣枝条、叶子,这些有形之物,我更在意无形的东西,或者那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立云big是好奇。
连翘微笑道:“比如令树叶沙沙作响的风,比如花瓣上一个小小的虫子,水中的花的影子,虫子的触须,我更喜欢琢磨这些东西,总想着怎样把它们做出来,就做到这些花儿a叶儿上头。别的不说,就单说花儿,一片花瓣,早上天没亮的时候是一种颜s,正午r头下是一种颜s,夜里天凉了又是一种颜s,怎样把这些颜s给做出来呢,就在这一片花瓣上?”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急切:“这世上有许多事q比我在意的这些重要千倍万倍,我知道的,可我,可我还是想弄明白……”她顿了顿,琢磨着正确的措辞,他终于转过头专注地凝视着她,发现她线条倔强的脸庞浮着一层迷茫,她眼中也充满了疑惑,他们对视着,就似乎她希望他告诉她答案,却又很明白他给不了理想的回答。
她说:“我想弄明白一件东西之所以好看,究竟是为什么,而我又和它们有什么相Gan。”
按理说,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应该如之前见识到她的手艺时那般欣赏甚至喜悦,但此时立云的心有点乱,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散开又凝聚在一起,说不上是什么,但有一点确定的是,这个女子和许多人都不一样,甚至和他也不太一样,不能用奇怪来形容她。她只是不一样。
连翘双颊微红,低头瞅着手中的红薯:“我胡说八道,您别笑我。”
楚楚可爱的羞态,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平时的她,矜持淡定,是一种坚硬的美丽,但此刻就像水中的月亮,柔软又明亮。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不敢多看,只好也和她一样低头瞅着手中的烤红薯,却笑出了声儿,连翘也笑了起来。
连翘轻声说:“邱师傅以后有什么打算?”
立云道:“估计就是在首饰行里待一辈子,娶妻生子,和咱们的父辈一样。”
“一直做首饰活儿?”
“那是自然。”
连翘说:“如果生活变好了,做点儿新的事q不是更好吗?”
立云big为奇怪:“连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去做新的,传你手上的手艺怎么办?”
“手艺还在a,只是它变成了新的东西。”
“变成了新的就不是你的了。”
连翘安静了许久,清清楚楚地道:“邱师傅,我觉得变成了新的,也许恰恰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立云连连摇头:“这话要是让我爹或是你爹听到了,指不定会打你板子。”
连翘没吭声,但立云知道她正抿着嘴笑,立云心想,这是认识她以来见到她笑得最多的一天,好像也是她话最多的一天。
立云道:“我以前也曾想过做别的事,尤其是小时候,不懂事,那时一边读四书五经,一边跟父亲学手艺,其实心里顶不想当个父亲那样的手艺人,觉得低贱,不被人尊重。我还记得那会儿我偷偷写信去报馆,现在想起来就臊得慌。”
连翘奇道:“为什么?”
“我那封信哪,还有个标题,叫《我想念书》,”说到这里,立云的脸也不j红了,“我说我想学新文化、新知识,后来被一个编辑见到,还给我回了封信,说某某学校有个算术老师是他朋友,可以义务jao我数学。”
“那你去学了吗?”连翘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睛里隐隐带着一丝期盼。
立云摇头:“没有,被我爹给拦了下来,也是,我要是不做手艺人了,我爹的绝技岂不是失传了?现在想来,还是我爹拦得对,人总得有一技之长先Yang活自个儿吧?”
连翘眼中闪动的星火,悄然暗淡了下来。
出了前门,立云望着前方笑道:“好快,我先到了。”掏出钱给了ce夫,吩咐道,“把姑娘送到珠市ko。”
他其实完全可以直说韩家潭胡同,但不知为何,仍改了ko,连翘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还是走着回去吧,我跟您一块儿下ce。”
“那何必呢。”立云有点尴尬,直觉自己刚才那一改ko,怕是伤了这姑娘的自尊。
连翘道:“没事的,走着暖和,坐在这上头反而觉得冷了。”说罢抬起手搓了搓。
立云亦不便坚持,到廊房头条,两人都下了ce,立云说:“你先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处,立云打开手提箱,将福晋赏的钱拿出来,全给了连翘,那本是两个红布囊,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银圆,连翘犹豫了一下,本不想收,但又怕扫了立云面子,只得道:“邱师傅,这赏钱是给我们两个人的,我不能要您这一份。”于是只拿了一个布囊,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包裹里,挽在胳膊上,道了谢,便继续往南走,立云忍不住道:“连翘!”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的肩膀微微一颤,回过头来。
“你……”他嗫嚅道,咬咬牙,还是说道,“你为什么不换一个地方住?”
她淡淡一笑:“邱师傅,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一个孤女,不论搬到哪里,都会有不如意不顺心的事儿。现在虽然住在韩家潭,听起来是不太体面,但我有吴师傅和冯妈做伴,相互总有个照应的。以后我要真能Yang活自个儿了,自然会搬走。”
立云道:“谨慎勤俭,不至于会被饿死,更何况你有好手艺。良禽择木而栖,要多为自己的将来想想。这是我的真心话。”
连翘en了一声,忽然道:“邱师傅,您不觉得要靠我们这样的手艺活下去,得在太平盛世吗?如果打起仗来,出big乱子了,这手艺管多少用呢?”
立云无言以对,连翘过意不去,向他屈膝行了一礼,转身缓步离去,立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一时思绪纷乱,怔怔地站了许久。
连翘回到住处已是晚饭时分,小桌上杯盘尚未收拾,绮湘已经吃完,坐cuang边剔着牙,见她进来,han糊着说:“回来啦,还算顺吗?”
“还行。”连翘说。
冯妈丧着一张脸,将原本剩下的半小碗烧茄子倒在一盘饭菜残渣里,碗筷一收,硬着嗓子道:“big小姐回来晚了,这可什么都没得吃了。”
连翘过去帮她收拾,轻声道:“我不用吃了。”
冯妈冷笑道:“那是自然,看来是山珍海味吃顶了。”见连翘顺手放在桌上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也不问一句,抬手就拿起来,打开一看,却是半个烤红薯,连翘看着她不说话,冯妈将红薯扔到桌上,哼了一声,抱着盘子出去了。连翘将红薯收起来,将桌子抹Gan净,又如往常一样,收拾屋子,给绮湘烧水,此后她洗脸洗脚,差不多杂事做完,回到自己那间屋子。冯妈晚上怕冷嫌麻烦,连着好几r都不洗脚,此刻人已躺到cuang上,裹得像个蚕茧,被面上绣的几朵花在微弱的油灯照s下显得惨白,却是连翘头r新买缝上的被面,不知何时这被子被冯妈挪到她那儿,连翘咬了咬嘴cun,看了看自己cuang上,是冯妈那cuang脏兮兮的旧被子,连翘自去柜子里拿出旧的被面,将冯妈的被子拆了,掸了掸,重新给T上被面,一针针开始缝,其间冯妈不时冷嘲re讽,连翘概不回嘴,待冯妈疲极睡着,被面已经缝好,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将那半个红薯吃完了,小ko小ko,让温暖的甜味一点点地回来,再一点点蔓延开。
一天过去,又是一天,连翘不好意思去悦昌讨新活儿做,有时候站在窗前,四处的杂音轰轰而来,总感觉之前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要是真像一场梦呢?以后他再不来了呢?这个他,并不一定单指某个人,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方向。她的方向在哪里呢?那两天她cou空去打听了一下房子,其实最理想的地方还是这附近,离前门和big栅栏不远,店铺多,人多,机会也多,只要不住在韩家潭就好,但她还是不敢就近找,怕被绮湘或冯妈知道,闹得不开心,所以尽管附近杨梅竹斜街有家报馆空了间小北屋出来,她还是打消了去问的念头。其实心思也并不完全在找房子上面,现在虽有了一点点收入,往长远看,这点儿钱毕竟不太稳当。那几r绮湘染了风寒卧病在cuang,连翘陡然间多了许多事要做,买y熬y,照顾病人,买来攒花的通草和绫绢被闲置了起来,将找房子的打算,也先暂且放了放。
立云就是在这当ko再次造访了韩家潭胡同。
那天是个big晴天,连翘陪绮湘坐在窗前晒太阳,绮湘先看到立云,说:“咦,这可是之前来过的那位邱师傅?”连翘定睛一瞧,可不就是,他穿着整洁的蓝布袍子,手里提着几盒点心,乌黑的头发被阳光照得发亮,也不怕阳光刺眼,竟然抬起了头往二楼窗户看,与窗前的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一脸的笑容,牙齿又白又整齐。
他朝她们招了招手。
“连翘!”
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就像她是他很亲的人。
冯妈莫名地没找立云的碴儿,将他让进了屋子,还给他拿了张凳子,连翘将立云带来的核桃酥、绿豆糕拿出来给big家吃,又赶紧去泡了re茶,绮湘早就听连翘说过,立云的父亲与连翘的父亲曾同在造办处的作坊当匠人,便让立云讲些父辈的逸闻趣事,又笑道:“梁子的手艺我是亲眼见着的,那时我还算宽裕,托他做了一些首饰,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也不为过,他倒是很谦,说同门师兄弟之中,比他手艺好的人也有不少,想来你父亲也是顶厉害的师傅了,他们两人中,谁厉害些?”
连翘给立云添了点儿茶,立云谢了,笑道:“造办处又被戏称为 ‘揍笨处’,手艺不好,脑子不够使,甭想在里面混饭吃。我爹和梁叔叔在技艺上是各有专长。我爹擅作累丝镶嵌,梁叔叔则擅长点翠攒花,从门类来分,一个是累丝作,一个是花儿作,其实是不太相同的。但做首饰的匠人,或多或少别的东西也能做一些,散了摊子之后为了生计,也就什么都做了,比如过去,满妆汉妆截然二分,匠人是互不Q越,各做各的,到现在也是满汉都做了,区别也越来越少了。”
绮湘点了点头,略坐了会儿便要回屋休息,连翘跟过去,绮湘摆摆手:“我睡会儿觉,现在乏得很,你用不着管我了,陪邱师傅四处走走去,天儿好,也不冷。晚上我就喝点儿粥,冯妈料理得过来。”
连翘没应声,立云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是有点儿事想拜托连姑娘,因想去东花市的铺子里买些做头花的染s通草,连姑娘熟门熟路……”
“行啦行啦,去吧。”绮湘不耐烦地打断,将里屋的门关上了,留下立云和连翘、冯妈在外屋,你瞧瞧我,我瞧瞧他。
冯妈忽然一拍腿:“哎哟,我怎么忘了这茬。小伙子,瞧瞧我这个镯子。”一撩袖子,将手腕上的一个藤镯褪下,递给立云。
“戴久了,藤子断了几根,特扎手,要说扔了呢又不舍得,Gan脆你给我修一修。”
立云只觉触手腻得慌,藤镯的颜s已变得黢黑,裂成数截却又没断,张牙舞爪地散开,外面包的银管是浮雕的四段锦花纹,虽成s不错,看着也挺润的,可仍然是脏兮兮的。其实修也没得修了,只能把藤子重新给换了,好的风藤不易找,也并不便宜。
立云说:“您若信得过我,便jao给我吧,过些r子再给您送来。”
“拿走拿走!”冯妈很Gan脆,她心q不错,立刻便对连翘吩咐道,“好好陪人家,别惹爷们生气!”
这话由她说出来,整个意思就拧了,立云十分尴尬,见连翘气得脸都白了,便赶紧往外走,冯妈却不停催促连翘:“跟着去a,赶紧的!发什么呆a。”
立云心里长叹一声,几乎是逃一般快步走了出去,在门ko站了有一会儿,连翘才走出来。
两人对视一瞬,都没说话。立云默默走在前面,连翘不近不远跟在后头,直到走到珠市kobig街,立云方停了下来,等连翘走到他身边,他语带责备地道:“瞧吧,我说你该搬出来吧!”说完蹙眉瞅着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本一直垂着头,便抬起头,轻声道:“你别笑了。”
“哎,去东花市是我瞎说的,你晓得的吧?”立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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