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劫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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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劫数

在广安门周边专给人做媒的姚婶有一天上门来找贵成,翠喜一见她就觉得不妙。贵成家一间屋子挤了六个人住,她避无可避,只得往外躲,姚婶将她衣袖一拽,笑道:“哎哟,big妹子别走别走,正找你和你哥有事儿呢。可走不得。”滴溜溜乱滚的眼睛足足在翠喜身上滚了好几道。

“我呀,是来给咱们吴big妹子提亲的,这样的big好事,big妹子走了可怎么谈?”这妇人翻动着嘴cun,叽里呱啦说起来:有两户人家,都是好人家,都算是翠喜高攀,不过现在托她姚婶的福气,翠喜可以从中选一家,不论选哪家都是赚了。

“一家姓高,big兴人,是个茶役,带个六岁孩子,老婆死得早,现在想找个续弦。翠喜若愿意,虽说是去当后娘,那边还拖着个油瓶子,却是个不值钱的女孩,等翠喜生了儿子,那便是宝贝,那翠喜自然就是当家的了,a,俗话说得好:母以子贵,哈哈哈。”

另一家嘛,姚婶眼睛又是一转:“吴big妹子认识的,这家人跟吴big哥也很有Gan系。big老爷身居高位,夫人极好说话,两人夫妻多年没孩子,是夫人张罗着想给老爷找个侧室,只要能生Yang,她就当认了个亲妹妹,两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贵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问:“这样的贵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姚婶笑道:“温梦榆所长难道不是big妹子的熟人?他是广安门税所的,吴big哥在广安门拉骆驼,敢说跟他没关系?”

贵成哦了一声,道:“那我们真算是高攀了。”

翠喜的心沉了下去,哥哥的话,显然就是毫不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冷着脸不说话,姚婶几次朝她飞眼风,希望她接一接,都被她冷冷瞪了回去。

贵成笑道:“多谢姚婶子费心了,这两家人都比我们家强了不知多少,我们倒是配不上。要不再先想想。”

姚婶心里冷笑:你们兄妹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坐地起价这种事儿,老娘见得多了,你们还真挺看得起自个儿的,呸,老娘等着瞧你们坐萝卜那一天!

当下也并不多说,笑yingying告辞了。

翠喜坐了会儿,也要走,贵成喝道:“给我家里老实待着!别整天往半步桥跑!好好一个big闺女,也不怕被人说闲话,你这样跟刘家算个什么意思。”

翠喜道:“哥哥把我送到‘牛ro刘’去当跑堂的,就不怕被人说闲话,又算个什么意思。哪有女孩子去给人当茶房的?我反正没见过!哥哥在哪儿见过我可不知道!”

“还敢顶嘴!”贵成扬起手就要打,被他媳妇给拽了回去,两个女孩也是吓得不敢作声,奶奶本缩在墙角坐着,捂着耳朵呜呜叫起来,她一着急就哭叫,贵成朝翠喜吼:“你瞧,你瞧,都是你招来的麻烦!全都是麻烦j!”

奶奶抄起身边的针线盒朝贵成扔了过去,翠喜趁乱夺门而出,贵成待追,人已跑不见,急得他跺脚,奶奶拍手big笑,贵成怒道:“我的疯奶奶,你就惯着她吧,有你愁的r子!”

奶奶道:“不愁!”big毛二毛跟着起哄,big喊:“不愁不愁!”big毛还添了一句,“愁什么愁?!”她们都站在翠喜和奶奶这一边。

贵成又是气又是好笑,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边厢,天禄娘见翠喜跑来,不由得叹道:“孩子,你在你哥家白吃白住,也不去找事做,整天往我这儿跑,他不骂你?”

翠喜不答,只笑笑说:“我陪您再去一趟警所吧,指不定今天能问到什么哪。”

若是一般传讯,顶多关个几天也就开释了,可现在距离天禄被抓走已经快一个月,时间拖得越长,越得做最坏的估计。“牛ro刘”的店面断了租被房东收了回去,天禄娘为了打点不惜砸锅卖铁,甚至打算将家里的房子作抵押借钱,当年从山东逃荒来北京原是一无所有,用血汗钱一点点攒下的家业,现在即便全部还回去也没什么,哪怕再上街头要饭去,也没什么。天禄娘宁肯家破,也不要人亡,天禄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她是活不了的。一r王big力过来,给了天禄娘二十块现洋,这笔钱是不小的数目了,想来是父子俩的多年积蓄,王big力说在一个棚铺找到了活儿Gan,等天气暖和,扎天棚的活儿就多了,王叔则在一个二荤铺当伙夫,虽然比以前稍微辛苦些,但r子总算能安安稳稳过下去,这个消息让天禄娘着实高兴了好一阵。这段时间里,邻里之间的走动也多了些,想来big家也是觉得天禄娘可怜,送钱的送钱,送嚼谷的送嚼谷,连斗big爷、秦瞎子这两个孤老头,也托菜园街的李婶子给天禄娘带了一点儿钱过来。

翠喜每天都会来找天禄娘,一老一少两个弱女子,每r风雨无阻跑去警所问消息,赶不跑骂不走,时不时还会闹一番,可仍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打听出来。让天禄平安回家,成了这两个女人单纯而蛮横的信念,靠这个信念,她们挺过了一天又一天,天禄娘一次都没有哭过,可翠喜知道,老太太绷着劲儿呢,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憔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垮了,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翠喜扶着天禄娘往警所走,走到与菜市kobig街的jao会处,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天禄娘,等一等!”

回头一看,却是住在鸭子桥边的秦瞎子,正坐在草奶奶的板ce上,往这儿招手哪。草奶奶飞快地推着ce,嘴里嗬嗬有声,轮子在土路上碌碌作响,不一会儿两人便追到面前,秦瞎子跳下ce,鼓着一对眯缝眼道:“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正好逮着草big哥让他推我来追你们,您见笑了a。”草奶奶擦了擦汗,站在一旁,朝天禄娘和翠喜憨憨地点点头。

“秦爷,您的头发也白了。”天禄娘叹道。

闻名南城的武林高手,如今瘦得一把骨头,身架子倒依旧是挺拔的,只是头发稀疏,仅有的几根儿也是灰里透着白。

“全白也没关系,得有头发白才行。”秦爷meme脑门。

“您多吃点儿核桃。”

“扔核桃地里都没用了。”秦爷嘿嘿一笑,这么一笑,眯缝眼就连缝儿都笑没了。

“多谢您老捎来的钱,您生着病,还惦记着街坊,我,我……”天禄娘声音哽了,没说下去。

秦瞎子肃然道:“我虽不太出门,但你们家的事儿我听了,特别着急。天禄是个好孩子,这次绝对是被人坑害。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我不过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您可千万别客气。这两天我悄悄托太狮会的弟兄去打听了下,得到一个消息,天禄被那温所长使坏冤成了乱党,落到了警察局肖big锤子手里,只怕r子不好过。这肖big锤是管南城这一片出了名的恶警,惯会屈打成招,这次抓了好些人,天禄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现在紧着ko风,不过是想打包给上头邀功。按这次抓人的q形来估me,八九不离十,天禄就关在半步桥监狱里。唉,谁承想您老人家问来问去,也不知道儿子离你家就几步远。”

一听这话,天禄娘和翠喜如重锤击心。半步桥的“王八楼”是赫赫有名关押乱党的地方,各种耸人听闻的酷刑、杀人的方法早被人传来传去,天禄娘面如土s,怔住不响,双腿不听话地发起颤来。她想起儿子多年前发家,原就是挑着担子遇到从半步桥押出来的死Q,这下好了,他自个儿进去了,也不知哪辈子招来的孽缘。翠喜将她扶稳了,可怜巴巴地看着秦爷,问道:“秦big爷,我们怎样才能救天禄哥出来呢?”

秦瞎子yu言又止,想了想,说道:“你们先别太着急,因为着急没用!跟天禄结怨的,其实并不是警察局里的人,更和真正当权的big官没Gan系,如果要把天禄扯到乱党上去,那可是big事儿,各种根节丝丝缕缕人家都要弄清楚,一牵连就是一big片,天禄就连当个垫背的,只怕都不够格。肖big锤再想在这事儿上头立功,也得掂量着来。你们先想办法去探探监,让天禄自己稳住,别垮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余下的,big家一起再想办法救人吧。说实话,北京城这些监狱a,关起人来没个调xin,有时候抓的人多,里头不够地儿了,就会放一批人出来,指不定哪天就被糊糊涂涂放了呢。”

天禄娘和翠喜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但秦瞎子在北京城待的时间长,又是江湖上的人物,只怕说得在理。不敢耽误,和秦瞎子匆匆作别,她们便折返往半步桥跑。秦瞎子不放心,让草奶奶跟着,说:“老哥,您去看着点,别让她们被那帮丘八欺负了。So累了您嘞!”

草奶奶推起板ce就追,秦瞎子在后头摇摇头,哭笑不得:“成天拖着这破板ce有个什么用,也不嫌碍事儿!”草奶奶不应,咕噜噜的ce轮声中,人已经跑远了,倒还挺快。

秦爷和天禄娘等人说话这当头,广安门税所里,温贝勒正在办公室里关着门Yang神,他的椅子是请老木工为自己专门设计的,有个机栝,扳一下就能放倒成躺椅,他往往一躺就是半天。

“娘肚子里带来的腿脚,伤着了上哪儿找回来?所以呢,能不走动就不走动。王八一动不动,活一千年,猴子上蹿下跳,活几十年。趴着不动,没毛病!”温梦榆懒洋洋地想,看了一眼窗外逐渐鲜艳的天s,那是cun天才有的清透s彩,他忽然厌恶地想到老婆的嘴脸,心道:跟那种老女人睡觉,简直和犁地一样煎熬,只有和年轻小丫头子在一块儿,那才是采花,那才叫美事。这样好的天气,我整r跟这儿废着,实在不像话,吴家小妞儿非得弄到手不可。不过这些南方女人,我还是得小心点,别弄家来,又跟那只母老虎一样,在外头发shao不说,还时不时给我整出点儿汤事儿,折腾得五脊六so的。妈的,母老虎还说我乱来,什么叫乱来?我coucou烟,喝喝酒,玩玩女人,就叫乱来了?黄泉路上没老少!我倒觉得那些什么都不吝的个个儿高寿,反而那些假清高真道德,短命的多!我不信这个。我连天地良心都不信!哎,这世道,就图自个儿乐呵!爱怎么怎么着。“能尽其xin,则能尽人之xin,能尽人之xin,则能尽物之xin;能尽物之xin,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我可是唯天下至诚之人!”《中庸》里的一段话,被此人如此文白夹杂、恬不知耻的解读,怕是先贤圣人万料不到的吧。

他借着困劲儿睡了过去,美梦正酣之时被敲门声惊醒,是惯会跟在他后头拍马屁的科员窦浩,探个头进来,待他醒了醒,半捂着嘴通报:“那个……那个刘家老婆子跑到半步桥去了,闹着呢,那一片有几家人也架弄着看re闹去了,说刘老婆子又哭又嚷地骂您呢,别提多难听。”

温梦榆直听到最后一句才回过神,坐起来,气急败坏地道:“臭老婆子,给脸不要脸!在我管的地盘,我就是老天!混账东西,给我抓起来!跟她儿子一块儿圈着去!”

窦浩侧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说:“那‘王八楼’说到底关的还都是些有名目的人,一个糟老娘们儿哪能那么容易进去?再说了,之前为了她儿子,您都欠了肖处长人q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她闹是因为那边得了您ko信儿,即便找了去,也不让人探望,要不您就松松ko,让她见见她那儿子?老婆子说要打官司,告什么官警go结冤枉百姓,吵着卖房子请律师呢。这事儿a,闹big了对谁都不好。”

温梦榆冷笑道:“猴骑骆驼玩高的a?行!看我不把她那破房子拆啰!卖房子换钱?想得美!”

窦浩心想:您老人家也把自己想得忒厉害了点,一个税所的小官,说抓人就抓人,说拆房子就拆房子,把这北京城真正管事的人搁哪儿去?把那么多议员、官老爷放哪儿了?表面上还是唯唯诺诺,劝we道:“所长您别生气,您别chao心。拆房子也罢抓人也罢,都要从长计议,您就当闲时消遣,慢慢地来,说不定还能玩出乐子来。”

温梦榆搓着胡子道:“那吴家小妞儿还跟着老婆子四处乱癫?”

“好像是。”

“刁民。”温梦榆连哼了好几声,“刁民!就是欠收拾!”

他一生气,裤裆那儿就疼得慌,对刘天禄的恨意,也加倍恶毒起来。

在一个深夜,刘天禄从菜市ko警察局被悄悄送到半步桥的监狱里。其实这一带的巡警、警官几乎都认识他,甚至住在自新路新安里胡同的狱卒,也多半都去“牛ro刘”吃过饭。摊上刘天禄这一档子事儿,除了个别人,big部分下等警察其实都不太q愿,碍于肖锤子的威权,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胡来,所以能留的余地都悄悄留了,没真下死手,万一刘天禄哪天放出去了,就照样还能做街坊。

“王八楼”是由岗楼和监舍组成的一个监狱建筑群,耸立在一片矮小的杂院平房中,以岗楼为中心,五排细长的监舍向两边四周辐s开,恰似乌龟的四肢和尾巴,这个数易其名的big监狱,政府南迁后又被改名为河北第一监狱,说来,天禄还是这个监狱的街坊——刘家离它不到一里地。那天深夜他被押送来这儿的时候,还以为是送他回家呢,结果脚没停步,绑也没松,直直仍往前走,big铁门一开一关,完了!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他什么梦都做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关在“王八楼”里。这算个什么呢。

号房不在监舍的筒道里,狱卒是个瘦长脸、小眼睛的年轻人,将门打开,脚往天禄腿肚子上轻轻一踹:“进去吧,你好运气a!”

天禄过了两天才知道运气究竟好在哪里——这仅仅是个临时号房,关押的人都是没有判罪的,有可能很快就会放出去,不过也保不定罪名落实,换到监舍里继续关着。那年轻狱卒虽然凶巴巴的,但天禄觉得他说的话却是吉利话,所以给他取了个外号,每次看到他,在心里称他:“好运气。”

他被“好运气”推进了这个黑黢黢的屋子,欢迎他的是扑鼻的体臭,即便在big冷天仍特别呛人,号房很窄,几乎无从下脚,地上横着躺了九个人。

“好运气”躲在门外朝里嚷了一声:“让出点儿地儿来!要不进来踹了!”躺在最靠外的一个人嘟哝了几句,往里挤了挤,就着过道微弱的电灯光,天禄看到地上铺了一张草席。

“明儿给你被子!”“好运气”从外头将门锁了。

天禄和衣躺下,人多而杂,但这样的寒夜,即便是在牢房里,也没谁有j力闹。天禄听了一夜北风声。

第二天狱卒就给了他一cuang被子,这cuang被子一来,天禄的心就沉到底处:牢房敢q是坐定了?还得坐多久?

关在同一个号子的人,互相称呼对方都在姓氏上加个老字。天禄自然就是“老刘”,过了两天放走了一人,又进来一人,也姓刘,于是天禄就成了“big老刘”,那人则是“小老刘”,“小老刘”论年纪比“big老刘”还要big个几岁呢,但在号子里也是论辈分的,谁进来时间最长,辈分就最高,若是关到正式监舍里去了,得,放风的时候遇见,就得称一声“爷”了。这临时号房里关的人,有偷jme狗的,有wxie良家妇女的,有拿砖头砸人窗户玩的,也有平白无故被抓进来的,起的作用就相当于“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中的“流水”和“户枢”,进进出出,给死气沉沉的监狱凑点儿活泛的人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头不论谁,说到怎么进来的,全都眼睛鼻子嘴里灌满了不平,没一个不喊冤的。天禄便被人问到了,他认为自己是实实在在被冤枉的,自然也喊冤,但喊冤这样的事儿,在r常对话中只是个抛砖引玉的前奏,内容还得看后头,所以天禄说:“他们说我是那什么党,要革命的那种。”

话音刚落,那些四仰八叉躺地上的、抠着脚的、挠着头的,全定了定,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天禄觉得他们的眼神儿里有种肃然起敬的意思,忙道:“我哪里懂什么革不革产不产,我就是一拿锅铲的!真是被冤的!”

离他最近的老李凑过来,盯着他瞧,天禄憋了半天气,才没被尿臊味熏吐了,老李打量他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en,我看你倒挺像个那什么党。要不是的话,你得罪人了吧?那人想弄死你哪!”

另一人也说:“什么深仇big恨,至于要冤你是赤党分子?坐实了,嘿嘿。”往门外一指,过道的墙壁上还是奉军当年留下的标语,怕天禄平时没注意到,那人一字一字背给他听,“宣传赤化,不论首从,一律死刑!死也不让你好死。游了街,脖子上T个圈儿,绞你个五六次才让你断气儿!你说你早想什么来着,晚了!”

蹲角落里的是疯子老季,猛地歪着脖子叫了声好。天禄打了个哆嗦,肺腔子里凉得疼,抱膝坐着默不作声。

“你说你是拿锅铲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自己左下角的位置响起。

天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是号房里唯一一个没有名姓的人,个子矮,左眼珠比右眼珠更凸一些,眼白上密布通红的血管,这是酗酒的人才有的眼睛,他有个硕big的脑袋,顶在矮小的身架上,就像个big蘑菇,big家伙都叫这人“big脑袋”。天禄对big脑袋的印象,始自一次午饭。

牢饭每r中午和晚上各一顿,按定量,每人一个窝头一碗粥,再结实的人,即便来的时候憋着委屈劲儿不愿吃东西,耗个两天,也能练就灵敏的嗅觉,没到开饭的时候,连粥是稀的Gan的都闻出来了,粥桶一挑来,一样恶狗似的往前扑。big脑袋扑得最狠,连抢带zuang,有一次,碗都摔破了,捡起big的碎片就往粥桶里扎,矮桩子似的身体铜墙铁壁似的挡住所有人,bigkobigko地往嘴里舀粥,发出嗬嗬的野so一样的声音,狱卒又打又骂,他不管,其他人也踹他,他纹丝不动,可终究j不住嗷的一ko又吐回去,众人骂骂咧咧将他踢开,那桶粥仍是被分吃了。

天禄没吃里头的粥,避到一旁,见big脑袋喘着气,满意地瘫坐在地,手掌被破碗划得全是血。

“你是拿锅铲的?”此时,big脑袋原本枕着手躺着,坐了起来,伸个懒腰,极有兴趣地问,“拿手菜是什么?手艺怎样?”

天禄的心q极沮丧,闷闷地道:“我开了个小饭铺,不讲究什么手艺。”

“那可不成!”big脑袋瞪着眼珠,义正词严道,“手心相连!手上功夫做不好,就甭想抓住人的心,尤其是在这吃上头,不动心思瞎对付,Gan不长!”

说得他好像挺懂似的。

一人ca话道:“big脑袋可是惯会吃喝玩乐的主儿,行家!”

big脑袋嗨了一声,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说他是八旗旧裔,搁以前,一辈子拿着皇家的钱粮,原是不愁吃穿的。

“铁杆庄稼一倒,生活便没有着落了,除了吃喝玩乐,啥事儿都不在行,于是寅吃卯粮,断顿儿成了常事,卖完田地卖宅子,一个big家族早就人丁四散,宅子卖光了,我只得住祖宗坟地上去,靠一点儿骑s的本领,打点儿野货,每到冬天就发愁,没有收入,也没得吃,硬生生挺了几年,挺不住了,将坟地的宅子也卖了,重又回到城里,又耗了几年。这几年中,因幼时好歹读过一点儿书,自己也不cou鸦片,是个本分人(他说到这里,天禄不免想起他抢粥时的凶样),愿意放下脸面去找活路,可一去,往往人一听说我是旗人,两个字便递过来:不录!我也是个有傲气的,饿死也不再去找事儿Gan了,年关时节,满城都是要饭的,腊月的花子赛如马,唉,最终也成了个腊月的花子。”

他说到这里,被老李粗声打断:“你那叫什么傲气?瘦驴拉硬屎,死要面子活So罪。”

big脑袋笑道:“随您怎么说,就算是瘦驴拉硬屎,不拉出这么个机缘,怎么能来这儿遇见您?”

老李骂了句粗话,便要打将过去,天禄将他拉住,把话题岔开,问big脑袋:“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怕挨不过冬天,故意犯了点儿小事,被警察抓了进来,等开cun儿天气一暖和,差不多也能出去了,最好等惊蛰后再放我走,r子更是好过多了,葱a,菠菜a,也能吃得着……”

他说得无比神往,浑然不在意自己仍身在牢房,而这牢房,真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提到吃,话闸一开,收不住了。

他说起老汤煮烂的酱肘子,用刚出炉的火烧夹着吃,满嘴油那个香;他说起家里曾有好几个big厨子,个个都有拿手菜:烤ru猪、熏雁翅、JU花锅子涮腰片、奶油炸糕桂花饭;他说起用烤ru猪的脆皮蘸了酸梅酱,嚼着脆响如铃,从脑门子里开始甜;他说起烧牛尾要怎么吃,得贴着骨头捡ro最薄的地方吃,又neng又入味,下酒a!人在这北京城,逢着太平盛世家道殷实,不知多有福气,好吃的东西就是多。都一处、天承居,他最爱吃它们的炸三角,忘不了那re腾腾的油香,广和居的潘鱼、吴鱼、江豆腐,cun华楼的银丝牛ro,同和居的三不粘……

big脑袋说得唾沫横飞,周围尽是饿飘了的人,眼睛发绿,听得无比煎熬,连连抗议:“big脑袋,住嘴吧你!”其实言不由衷,仍是希望big脑袋继续说下去。

big脑袋却真住了嘴,重新倒下去躺着,他刚才细数的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美丽的长梦,这个梦醒了好多年了。

他没有梦可做了。

夜里是最难熬的,白天Gan了苦活,疲倦极了,到晚上仍是睡不着,两边都是人,连曲个腿都不行。一天半夜,天禄仍很清醒,瞪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却听big脑袋轻声说:“哎,老刘,你是不是想不开a?”

天禄哼笑:“想不开有什么用?家里还有人等着我,我就得好好熬着,熬一天是一天。”

“那就是了。你a,别觉得屈。我跟你讲个笑话吧,不过像你这样的粗人,也不指望你懂。”big脑袋说,“以前有个先生,专jao小孩子做文章,这先生有点凶,问话要答不上来,就拿鞭子cou你。有一天,他给学生们讲了个故事,挨个问学生这故事说的是什么理。一个小孩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pia地一下鞭子就cou过去。那先生骂:‘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你来说吗?’小孩儿被他打蒙了。那先生接着说,‘纵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理,但你们也得先说个五百字左右,再用这句理来结尾,就如同故事里的人,不也是折腾了那么多年,才各得其报。再简单的道理前面,必须得多出个几百字!’”

天禄听得迷糊:“我还真不懂。”

big脑袋得意地道:“告诉你吧,就是人一辈子就得折腾,折腾折腾就出来了道理,但不是一下子就让人明白的。比如你,现在在这儿吃苦头,自当是那道理前面多出来的五百字,五百字一说完,才善恶有报,各自归位。别着急呀。”

“多出来的五百字?善恶有报?”天禄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想来想去,竟头一次暂时忘记了身在囹圄的烦恼,“铁big哥,你又懂吃又懂做人,何苦故意来这儿So罪,出去找个差事,怎么也不愁没ko饭吃。”

big脑袋打了个哈欠:“我懒得chao那份心。再说了,这牢里头,也有好吃的。”

天禄冷笑。

“你别不信,咱每隔一个月能有顿馒头吃,也不知是哪位big师傅做的,是打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香最好吃的馒头!那zhi味儿,没法形容!”

天禄和big脑袋是聊得来的,时不时能说上个几句话。其实big脑袋让天禄想起了马掌柜,马掌柜怎么都不服他挂起那“南城第一香”的幛子,是有道理的,同样,当big脑袋说起那些美食珍馐,天禄总会暗暗惭愧:就自己那一两手,放诸南城,真好意思称第一吗?

每天都数着r子,在被关进来的第二十四天,这间牢房的人被分配去清理已经快要满了的茅房粪池,两人三人一组,每组负责一个茅房。这是件苦差事,因为粪池里头结满了冰,冻得硬,得用big铁锨用力砸才能铲碎了运走。天禄和big脑袋分到了一起,big脑袋行动不便,手是抖的,铁锨拿不稳,只能拖运装粪的big竹筐,即便这个也是Gan得很吃力,天禄力气big,铲一会儿,便去帮着他运一会儿,big脑袋很感j,说:“老刘,你这么帮我,我无以为报,要不告你一秘诀,怎么做……”

天禄立刻打断:“Gan着这事儿咱就别再说吃的了,甭管什么秘诀,明儿再说,行吗?”

big脑袋笑道:“行!行!”抬手给天禄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刮着北风呢,你小心点。”

正Gan着活,“好运气”走了过来,捂着鼻子对big脑袋吼道:“铁英!”

原来big脑袋叫铁英。天禄心道。

big脑袋走过去,满脸堆笑:“怎么了军爷?我可没偷懒,您瞧,这老zao手都磨破皮了!”

“好运气”道:“你运气好!Gan完活儿吃完中午饭,就放你走了。”

“别介呀!我还能再待两天a!这……这big冷天儿的,您放了我我再上哪儿去?求您了,军爷,爷爷!再关我几天吧!”big脑袋急得满脸通红,冲上去跪下拽着狱卒的腿,苦苦哀求。

“好运气”一脚猛踹过去,骂道:“脑子有病!占便宜占到牢房里来了,还想着在这儿白吃白喝,去死吧你!”牵了牵衣服角,骂骂咧咧走了。

big脑袋眼睛血红,不住道:“出去了还能上哪儿?会饿死的,会冻死的。我不想死a!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对不起祖宗a。”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竟拿起了铁锨用力砸着粪池里的冰,一边砸一边道:“准是看到我偷懒了,我不偷懒,我Gan活儿,Gan多点儿说不定就能留下来。”

到吃午饭的时候,big脑袋第一次没有去抢粥,他累得几乎虚脱了。

天禄并不知道,就在这一天,母亲和翠喜来监狱找过他,被看守赶了出去,他也并不知道,温梦榆也在这一天突然惦记上了他,发了狠要收拾他。正啃着窝头,“好运气”带着一个方脸的狱卒来了,那人很是眼生,手里拿着警棍,满脸横ro。

“他就是刘天禄。”“好运气”对方脸狱卒道,指了指天禄。

方脸狱卒将警棍在手里拍了拍:“跟我过来。”往过道另一头走了几步。

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对劲儿,将嚼窝头的速度放慢了,盯着天禄和那狱卒。big脑袋本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亦担心地站了起来。

天禄跟着他走过去,那人站定,冷冷地道:“有人觉得你在这里头过得太舒坦了,让我替他捎个话给你。”

话音一落,一警棍就打过来,天禄心中早就戒备着,立刻用双肘护着脑袋,只觉肘Wan下头的骨头都快碎了,ton得钻心。

那人骂道:“孙子还挺利落嘿!”乱棍如雨点般挥下,天禄往后要跑,那人一脚将他踹倒,“好运气”奔过来将天禄摁着,天禄要挣,“好运气”死命不放,低声道:“识相让他打几下,要不没个完。”天禄big声道:“你们平白无故打人!我本来就是被冤来的,凭什么要白挨你们打?!这世上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你们怕不怕遭报应!”

到这个时候,天禄自然能料到定是温梦榆又使了坏,他都已经在牢里了,姓温的仍不放过他,母亲和翠喜会不会也遭了温梦榆的毒手?强烈的愤怒和不安将他席卷,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了这么多年,对谁都和气,对谁都有礼,因为人xin本善,没有天生的坏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错了。有些人生来就是极坏的,还在娘肚子里时就坏掉了,是永远都不会变成好人的。

方脸狱卒对他连踹带踢,哪儿骨头关节多,就越往哪处使劲儿,被打的人越来越绝望,而施暴的人则来了瘾头,手收不住了,眼看着一棍子就要往天禄头上打去,天禄闭上眼睛,想今天估计得死在这里了,可那一棍子并没有下来。

“刘兄弟!”他听到big脑袋的声音。

big脑袋发了疯似的跑过来,将方脸狱卒用力推开,方脸狱卒身子一斜,差一点倒栽葱摔下去,晃了两晃才站定。big脑袋拱着手朝“好运气”连连哀求:“big爷,长官!别打了!会出人命的!这正月还没过哪,别……”

“好运气”手一松,忽然big叫了一声。

big脑袋的话也并没有说完,是被嗡的一声抡断了,方脸狱卒一棍发狠击在他硕big的头上,骂了句:“找死!”

big脑袋ro多,这一下似并没什么,警棍和皮ro相接的声音都是闷的,用拳头轻轻敲一敲蒙着厚牛皮的鼓,big概就是这样的声音。

天禄仰着头,瞪big眼睛,看着那离自己不过两尺距离的硕big的脑袋,那双总带着笑容的眼睛,那一谈到吃就会闪出光芒的脸。

有什么温re的东西落下来,落到天禄的眼睛里,一片红s。血先是从big脑袋的鼻子里涌出来,然后从他的眼睛一滴滴渗出来,滑下来。big脑袋歪着倒了下去。

“铁big哥!”天禄喊,“好运气”已松了手,让天禄得以脱身,爬过去将big脑袋扶着。

“铁big哥!你没事吧!”

big脑袋有气无力地道:“我老祖宗从龙入关打过天下的,真真儿的巴图鲁,这一两下,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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