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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尾声:青玉案
葬礼结束了,周缇将回法国。
他为澄心纸而来,最后收获的却是一段故事。
一段,不为当事人所知的故事。
走之前,周缇挖出杏树下埋了二十六年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璎珞,周缇听不同的人多次提起过这个璎珞,乍见到,险些笑出声来。
果然是富贵滔天,近乎恶俗。
打开璎珞,里面是一枚铜圆,代表祝青青的前半生。
他把璎珞放回去,又把一张纸也放了进去——是一九四九年,方廷玉在绣楼里手书的那张定亲文书——
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r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r。
文书被烛火烧掉了小半张,烧掉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r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
没关系,方廷玉的骨灰也将埋在这树下,他们从此是真的连理相依。
把盒子重新埋回树下,周缇划一根火柴,引着手里的一张宣纸,又把脚边的那一沓纸一张张填进火焰里……
这些纸,是方小顺收拾方廷玉遗物的时候,在绣楼书架的矮柜里发现的。
每张纸上都写着词,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方廷玉手书,有的新有的旧,他写了几十年,只写这一首词,这词里藏着他和心上人的名字……
周缇站起身来,点燃一根烟,退后一步,看火焰tun噬每一张《青玉案》。
在火光和纷飞的灰烬里,他突然想,方廷玉真的不知道祝青青已经死了吗?或许他早已经猜到了,只是他不敢去想,或许他那么急匆匆地死掉,就是因为怕知道她真的已经死了……谁知道呢?
最后一张《青玉案》也化成了灰,余烬渐渐熄灭,周缇转身离开。
出月宫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恍恍惚惚里,那树下似乎站着一个女孩儿,青绿衣裙,掀着衣裳前襟,仰脸望着树冠。树冠“哗啦”一响,钻出来一张男孩儿的脸,他顽皮地笑着,伸手摇动树枝,杏子噼里pia啦掉下来,女孩儿忙跑起来,用衣襟去接落下的杏子……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q却被无q恼。
方小宝,今天是我病的第七天,难得的片刻清醒时,我听见了客栈掌柜和汀兰的对话。
她说,不行了,还有什么话没说,都赶紧说了吧。
其实不必她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躺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客栈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南逃的夜里,也是在一家烛火微弱的客栈里,我送走了奶娘。
她就是感染瘟疫死的,她死前的q状我历历在目,永生难忘。
方小宝,你还记得吗?刚进方家那一年,我打碎了二婶的送子观音,和你一起被罚跪佛堂。佛堂里我对你说过这件事q,我告诉你,正是为了给奶娘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这才进的方家。我说过,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但是没想到,最终还是为了见你一面,穿越战区,并且最终,把命留在这里。
或许这是在还债吧,或许十年前我就应该死在那场南逃的瘟疫里,上天借我十年,让我得以与你相识。
可惜,借得浮生十年,借不到一世姻缘。
方小宝,我们认识了十年,可是你对我一无所知。
现在,我将悄悄地死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祝青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本名桑榆,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
如果人生有四季,十三岁前我都生活在cun天。
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小时候在项城老家,花园里,看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雅集,品评诗词,喝酒唱戏;后来,我们去了巴黎,我喜欢巴黎,在那里我有许多朋友和去不完的舞会,缎子发带、蕾丝纱裙、艺术沙龙……虚假而美丽,就像一个梦;再后来,我们又回到了项城老家,隔壁谢家几年前种的杏树结果了,奶娘说我脾胃弱不许我吃杏,我就偷偷翻墙去隔壁摘杏,隔壁南邻哥哥总是会把最big的杏子留给我……
直到十三岁那年,人生骤然入冬。
然后,我遇到了你。
一开始,我讨厌方家,讨厌徽州。
我是方家的nu隶,方家和徽州就是我的牢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徽州的呢?是从知道自己会离开的那天吧。
多谢你,帮我从奶奶那里争取到了学做生意的权利,让我觉得有机会离开这个牢笼,再回到巴黎去——那时候的我多天真a,以为只要回到巴黎,所有被打碎的往昔就都能复原。
知道总有一天会离开后,徽州就不再是牢笼了,转而成了一个度假的地方,就像小时候在法国,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带我去普罗旺斯度假。
我以一个观光客的身份喜欢着徽州,以一个终将离开的朋友的身份喜欢着你。
可是没想到,后来我竟然真的爱上了徽州……爱上了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的呢?
big概是在我们到上海后吧。
你还记得吗?在上海那间小公寓里,周末,我们总是会一起打扫卫生。
有一次,白天你和同学打球,太累了,回到家打扫卫生时也敷衍了事,洗好的衣服也不抖开,就那么胡乱挂在阳台的衣架上。我从卧室里出来,看见了,一边数落你一边把每件衣服重又抖开展平挂上,可是你一句话也没有回我。
我回过头看,才发现你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傍晚柔暖的风、窗外白玉兰的花香、客厅地板上金黄的余晖、你白衬衫领子上的污渍、手臂上的擦伤……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很满。
楼下卖安徽臭豆腐的经过,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这东西,但突然之间,我很想尝尝它的味道。
我飞奔下去买了一碗臭豆腐上来。你还没有醒,我独自吃着臭豆腐,第一次感So到它的美味,然后我想起了戏台边我们种的那棵杏树,不知道它结的杏子会是什么zhi味。
苏轼有一句词,叫作“此心安处是吾乡”。
令人心安的即是故乡,而这一刻,徽州令我心安,或许,我可以放弃巴黎那个遥远的绮梦,留下来,留在徽州,留在你身边。
但是岳先生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幻想。
他去看我们的小公寓,目光里带着审视;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吃臭豆腐;他看着阳台上我们俩的衣服,蹙起了眉头……
方小宝,在方家这几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察言观s。
我知道他在担心,担心我和你假戏成真。
所以,在“随园”,趁你去点菜,我对他说“你放心”。
这句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是告诉他,汀兰才是奶奶选中的孙媳妇,才是你方小宝未来真正的妻子。
也是告诉自己,我不过是个幌子,千万不要假戏真做,辜负了奶奶的嘱托、岳先生的big恩。
如果不是奶奶,我早已经成了二叔的妾;如果不是岳先生,我早已经嫁给了岳锦鳞……是他们拯救了我的余生,我不能恩将仇报。
你和汀兰,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而我不过是一个闯入者,徽州只能是我途经过的一个地方。
所以那天晚上,我故意对你说起,奶奶和岳濯缨早已经私下为你和岳汀兰定了亲。
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气的,会觉得我背叛了你——我就是要你这样觉得。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已经喜欢上我了吗?
尽管你喊我的名字时从来都那么生硬,不是连名带姓喊“祝青青”,就是揶揄我“祝博学”,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女孩儿总是比男孩儿早慧一些,那些男孩儿的虚张声势和心ko不一,女孩儿总是能一眼看破。
让我猜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樟潭村,给海棠姐送嫁,看见穿凤冠霞帔的我时?
戏台边,一起种杏树,我作《青玉案》那首词时?
汪满田村,一起看鱼龙舞,你送我璎珞长命锁时?
祠堂里,我和你一起拜祭你方家先祖时?
渔梁码头,你送别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时?
灵堂里,奶奶去世,我陪你一起守灵时?
纸坊里,我和你一起做宣纸时?
柳树下,我和你讲起我的前半生时?
……或者更早一些,佛堂里,我们一起罚跪在观音像前面时?
或许你也说不清楚吧。
你们男孩子就是这样的,活得混混沌沌,我想,可能我察觉到你喜欢我的时间,都比你发现自己喜欢我要来得早。
方小宝,我也喜欢你。
在我爱上你以前,我就在喜欢你了。
但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把对你的喜欢,维持在一个不被你察觉的限度内,因为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如果一朵花不能结果,那它最好不要开放吧。
得知我的“背叛”后,你果然生气了,开始和我冷战。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到了一首词,苏轼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q却被无q恼。
小时候,父亲jao我学诗词,学到这一首时,我问他:“为什么行人不敲门去求见这个佳人呢?”
我不明白,这个行人在墙外听到了墙里佳人的笑声,因此q愫暗生,那他为什么不去敲门求见?或许只要他一敲门,就能成就一段姻缘。
父亲愣了很久,才回答我:“或许他有什么苦衷吧,或许他急着进京赶考,或许他已经结婚了,或许他担心墙里的佳人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或许他对佳人的爱也并没有很深……”
那时的我很固执,追问父亲:“可是这些都只是或许a。或许他没有结婚,墙里的佳人也没有,要我说,只有两个原因,他缺乏勇气,或者,他爱得不深。”
父亲被我问住了,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对我说:“你对人生的感悟太浅,所以看人时才这样苛刻,人生是很复杂的。或许有一天,你经历过一些事q后,会原谅这个行人的胆怯或者轻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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